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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今日夏至,我心清凉。人生匆匆三十载,一朵雨荷的初颜,抵不过易老的时光。这些年,我如一株草木,无论悲欢,总宠辱不惊地活着。不美丽,不高贵,却简约,宁静。

人生如寄,缥缈若尘。再浓郁的世味,有一天亦会淡如白水。曾经千恩万宠过的人事,终会道别,与你执手相待的,唯有明月清风,白云溪水。

最耐人寻味的,依然是那些老去的古物。一卷书、一张琴、一轴画、一朵青花、一方古玉、一支银簪。久远的历史,漫长的光阴,你不曾与它们同过生死,有过誓言,但相逢亦只须刹那。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段忧伤如水的情感,系着一段不可遗忘的缘分,只是时间久了,有些模糊不清。寂静之时,洗尽尘埃,抚去沧桑,又重遇了当年风景,旧时心情。漫漫风烟,于山河岁月间,就这么淡去,留下安静的旧物,深情如昨。

我们只有凭借一些旧物,去开启昨天的门扉,寻觅封存已久的故事。它们亦曾有过美好的年华,在属于自己的朝代里,过尽了芳菲。后来被时光辜负,荒了心情,输给新宠。可依旧那样一厢情愿地存在,始信有一天可以重回舞台,做当初的主角。

万物通了性灵,便生出情感。我终是有幸,与它们结缘,并相约于文字,诉说一段前世今生。它本无心,安然姿态,不避红尘,无意聚散。这般从容,惊艳了我,于是珍爱着每一个生命,愿为无声的诺言,守候天荒。

世间所有安排,皆有前因。这本书,是我多年的心愿,如今亦算是了却心中情结。其实只是用简洁的文字,打理往昔深沉的年岁。千古繁华,不过是历史长廊转角处的一道薄风,而我却在水墨里,寻到了一段唐诗宋词的典雅生活。

如若可以,愿你枕书入梦,轻易躲过尘世纷繁,行遍塞北江南,和一个旧物,一帘风景相依。万物之情深,胜过了所有空盟虚誓,纵算风云换主,它亦不会离弃,共你白头。

这时间,小窗日落,疏柳淡月。你我洗却铅华,煮上一壶月光,几两荷风,说说老去的故事。任它流水四季,来往如梭。红尘一梦,饮尽千年。


诗经


折庭院的竹为舟,筑雨后的虹为桥,穿过唐风宋雨,朝三千年前的诗经走去。千古繁华,人间乐事,像一缕薄风,一朵流云,被时光抛远。那些隐藏在岁月背后的片段,尘封于光阴中的婉转词句,被安放在一册竹简里,写满了古老又清浅的记忆。

一个叫诗经的年代,在寻常的春秋里悄然开场。它如同一代王朝,经历盛衰荣枯,无常幻灭。据说,有关诗经的故事,长达六百年之久。六百年,从西周时期至春秋中叶,这段漫长的过程中,那些尚不识文明烟火的古人,就已经懂得如何用优美的文字,来含蓄委婉地表达,内心自由奔放的情感。

《史记?孔子世家》:“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于是,这三百零五篇诗歌被编撰为《诗经》,分成《风》、《雅》、《颂》三部分,成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过往的著诗者,被淹没在历史风尘里,早已无从寻找。尽管老去的诗句,已经沾满苔痕,但其内在的思想却清明如镜。我们可以擦去岁月尘埃,看到诗经六百年所经历的社会生活,世态民风。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他还说:“不学诗,无以言”。我们与古人原本相隔于遥远光阴的两岸,却因为有了诗歌传情,得以心意相通。一段平凡的际遇,足以穿越数千年的文明沧桑。文字之奇妙,令人无法猜测,看似简单的字符,平淡的韵脚,却能够变幻出无穷意境,咀嚼出千种韵味,万般情意。

诗经的妙,在于读后清澈心灵,如薪火煮就的一壶春茶,天然本性,不修雕饰。带着斜柳细雨的心事,暖日桃花的情趣,所以诗句里有一种碧水流云的高远,明月清风的疏淡。那是一个时代的民歌,不仅描述普通人民劳作的生活情景,也诉说了寻常男女美丽的爱恋,同时又将历史上风云时事和春耕秋收的日子,用诗的方式生动而传神地表达出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是诗经的第一篇,描述了一个俊朗青年,对一位窈窕淑女的无限爱慕。爱情,是千古不变的主题,而诗经以世间纯美的爱恋为开端,给我们讲述遥远年岁里的浪漫故事。青青河畔,悠悠绿水,在洁净无尘的晴空下,有一位美丽善良的采荇菜少女,不经意落入别人的梦中,被多情的过客守候成最美的风景。

她不知道,她犯下了一个怎样美丽的错误。她错在,她的倩影如二月细柳,容颜似三月桃花。错在只顾着采摘荇菜,而随意挽起她蓬松乌黑的发,迷离了青年的双眼。错在将自己晾晒于阳光下,让青春一览无瑕。她的美,给了那过路青年温柔的憧憬,牵动了他美丽的哀愁。于是,他写下了这首渡河的诗歌,希望有一天,可以穿越这条爱情的河流,与梦中的少女倾诉衷肠。

后来,在一个蒹葭苍苍的霜秋,还有一位伊人,在水畔犯下了同样美丽的错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首蒹葭,仿佛任何时候读起,都带有一种苍茫深秋的清凉,一种百转千回的企盼。

美丽的佳人,缘何伫立在河水之畔。让爱慕她的人,隔着秋水含烟,相看渺渺。想要逆流寻找,奈何道路险阻,顺流追去,又宛若在水中央。只能在河岸静立沉思,时而徘徊翘首,只希望可以涉水而过,做她裙裾下的一株芦苇。

然而,千百年了,他始终在岸边走走停停,寻寻觅觅,看过流光偷换,那条缘分的河流,始终没有跨越。而佳人,被尘封在秋水一方,依旧可望不可即。平凡如他,又怎能像达摩祖师那般,折一根芦苇,抛入江中,幻化成扁舟,飘然渡江。或许,有时候距离的美,胜却了十指相扣的温暖。

相思如雨,敲打在恋人多思善感的心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有那么一个女子,芳心萌动,为等候那个身着青青衣襟的良人,在落日城头,往返徘徊。如影随形的,只有一轮清朗的明月。

难道昨日的海誓山盟都成了过眼云烟?纵使我不去看你,你亦不该断绝音信。果真是心意相通,也该知我会在此处守候,为何就不能主动寻来?倘若寻来,我不在此,亦不可轻易更改当初约定,辜负情缘。

少女如此细腻婉转的心事,让读者也能感受其相思之苦。也许只有爱过,等待过的人,方可深知其味。而后才有了《采葛》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惆怅与悲戚。“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都说恋爱中的女子最为美丽,可她们最惧人生分离。再好的年华,也禁不起孤独光阴的消磨。思念如利刃,瘦减她们的容颜。原来她们期许的,也只是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简单心愿,是尘世最平淡的幸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情没有年轮的界限,隔着数千年的风雨时空,亦有生死与共的深情承诺。世事迁徙,历史更换了无数次天空,唯有爱情,始终如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那些对纯美爱情的追求,从古老的诗经时代开始,何曾有过停歇?

上一世,你为樵夫,我为浣女。这一世,你为才子,我为佳人。如果说生命是一场无可终止的轮回,那爱情则是这一切际遇的前因。有时总叹怨自己错生了年代,否则,可以活在一个单纯的世界里,谈一次单纯的恋爱,写一首单纯的诗。却忽略了,其实早在远古,世间红男绿女,就已开始演绎着聚散离合的故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无论哪一世,有过相欠,纵是衔草衔环,亦会相报。假如我提前老了,注定不能与你同行,也会在秋水河畔,读一首叫《蒹葭》的诗句。你若不来,我怎敢真的离去。

 


花鸟


下了一夜的雨,晨起时窗台的花木清澈如洗,仿若重生。有几只五彩的鸟儿栖在院墙上,片刻的停留,又不知落入谁的屋檐下。微风中,茉莉的芬芳沁人心骨。只见旧年心爱的两盆茉莉,已悄然绽放。翠绿的叶,洁白的朵,花瓣含露,风情万种,爱不释手。

茉莉的幽香,与腊梅有几分相似,却少了一丝冷傲,多了几许柔情。她含蓄、淡雅、宁静,不和百花争放,只与莲荷共舞。摘几朵,泡在杯盏中,清雅宜人,不饮即醉。采一朵洁白,别在发髻,秀丽姿容更添几许优雅。

乡村曾有一种风俗,凡是白色的花,皆不宜佩戴衣襟或簪于发髻。唯独茉莉,零星地缀于发箍间,串在手腕上,随意佩戴于身,有一种疏落、清淡的美丽。还记得那年在老上海的里弄,从一个干净的老太太花篮里买了几串茉莉,那芬芳弥漫了整条街巷,直至蔓延到整座上海滩。

雨后清凉,这时候宜居雅室,赏花品茗,听鸟观鱼。我之居所,案几上瓶花不绝,茶韵悠悠。想起往日读《浮生六记》之闲情记趣篇,作者沈三白亦是如此爱花心肠。“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而我,蓄了半月初荷瓣上的清露,好容易得了一小青花坛子。为怕煎老了茶水,取晒干的松针点火。想好好地珍爱自己,用素日里舍不得的那把宋时小壶,煮上古树陈年普洱。一盏香茗,几卷竹风,就这么静下来。忘了阴晴冷暖的世事,忘了渐行渐远的光阴。

世间为花木、虫鸟钟情之人,又何曾只是我。屈原爱兰,爱其幽香韵致,几瓣素心。陶潜爱菊,为其隐居东篱,耕耘山地,种植庭院。周敦颐爱莲,爱她亭亭姿态,飘逸气质。为其修建烟水亭,每至盛夏漫步池畔赏之。林逋爱梅,为其独隐孤山,种下万树梅花,与鹤相伴,终老临泉。

到后来,便生出此番说法。先秦之人爱香草,晋人爱菊,唐人爱牡丹,宋人则爱梅。花草与一个王朝命运相关,亦和一个时代的风气相关,更与一个人的性情相关。花本无贵贱雅俗之分,因了世人的情怀与心境,给它们赋予了不同的气度和风骨。有人爱那长于盛世,艳冠群芳的牡丹,亦有人爱那落于墙角,孤芳自赏的野花。

清代张潮《幽梦影》亦曾写道:“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莲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卢仝、陆羽为知己;香草以灵均为知己……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古人云:“花在树则生,离枝则死;鸟在林则乐,离群则悲。”大凡爱花木之人,皆与珍禽鸟兽为友。陶潜有诗吟:“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群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为群鸟有所归宿,他特意种树成林。陶潜之居处,远离车马喧嚣,每日花影不离,鸟声不断。闲时,或于院内栽花喂鸟,或去山林寻访慧远大师,与他讲经说禅。

白居易一生风流倜傥,爱诗文美酒,爱歌妓佳人,亦爱花木鸟兽。他写过许多爱鸟诗,有一首至为深情。“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他对鸟如此慈悲,对人更是长情。

在他年老多病之时,为怕负累佳人,决意卖马放妓。往日最爱饮酒聚宴的他,此刻客散筵空,独掩重门。“两枝杨柳小楼中,嫋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最后善歌的樊素和善舞的小蛮,还是离他而去,至此白乐天自称醉吟先生。漫游于山丘、泉林、古刹,与花鸟双双终老。

山水诗人王维,爱诗亦爱画。他画山水林泉,咏花鸟绝句。“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的诗,总是多一分空灵,几许清新。林黛玉偏爱王维的诗,让香菱读一卷《王摩诘全集》,再读一二百杜甫和李白,便有了作诗的底蕴。王维的诗如雨后空山,清新自然,含花木性情,蕴虫鸟灵思,其意境远胜于那些济世匡时的诗作。

赏花听鸟,为闲情,亦作雅趣。当一个人陷入红尘太深,走失迷途,有时只要一株草木,一只青鸟,便足以浸洗灵魂,超然于世。唐诗中,我甚爱两首与鸟相关的绝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此为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此为柳宗元的《江雪》。

诗中空灵意境,不可言说,那种万物沉寂的孤独,给纷繁内心,带来美丽和清宁。真正能够过滤心情,寄怀养性的,则是大自然的草木。一朵晨晓雨中的茉莉,一声窗外竹林的鸟鸣,一炉袅袅烟火,一盏悠悠香茗,可令你从尘网,脱颖而出,幡然醒彻。周作人说:“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则是在茶水草木中,寻得意趣,消解愁烦。

自唐以来,玩鸟已成风尚。而清乾隆年间,则抵达盛极。八旗子弟几时丢了飞扬跋扈的豪情,抛下战马,忘记刀剑,沉湎于富贵温柔中。提笼架鸟、把玩古玉、喝茶听戏,就这样软化了雄心,断送了江山。落日下的紫禁城,已是一座空城,寂寞得只看见时光的影子。可见世间万事万物,不可沉迷太深,只能清淡相持。花鸟本为风雅怡情之物,经不起烟火相摧,否则适得其反。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古人认为青鸟可传递音讯,那些独守空闺的思妇佳人,不见青鸟,总觉花落无主,闲情无寄。还有一种鸟,叫杜鹃。相传望帝杜宇死后化身杜鹃鸟,日夜啼叫,催春降福。春末夏初,杜鹃鸟会彻夜不停地啼鸣,哀怨凄凉之音,惹人情思。因杜鹃口舌皆为红色,固有了杜鹃啼血的传说。世人以青鸟、杜鹃传情,诉说衷肠,聊寄相思。

红尘一梦,云飞涛走。如何在浮世风烟中清醒自居,于车水马龙中从容自若,于五味杂陈里纯净似水,一切缘于个人心性与修为。有些爱,不宜浓烈,只宜清淡。

“触目横斜千万朵,只因赏心三两枝。”世间百媚千红,真正赏心悦目的,只有三两枝。乱世之中,也可诗意栖居,怀花木性灵,存鸟兽悲心,于坚定中守住这份柔软。任凭风流云散,亦可平和静美,自在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