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九
“身体意念”和“生命意念”是很不同的概念。谁都懂得珍惜身体，但不一定懂得珍惜一次性、瞬间性的生命。《山海经》里的英雄，他们不看重身体，但看重生命，所以总是超越身体的限度去谋求生命意义的实现。精卫的身体是小的，但她的生命却很伟大。她不仅连结着大海，还连结着一个比大海更深的信念。夸父的身体也是很小的，但他的生命意义与太阳一样辉煌，因此，她（他）们都没有恐惧，也没有成败荣辱的焦虑。
一三○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推崇李后主，发现这位皇帝有基督情怀，但恰恰是因为他有基督情怀，所以成为失败者，在世间没法活下去。王国维本身也有基督情怀，但他也没法活下去。基督这位伟大的救主在世时，本身也无法活下去。这颗阳光下善良的心灵，却被钉到十字架上。大慈悲者被视为仇敌，善良的心灵受到难忍受的酷刑，这正是不断重复的人间悲剧。虽然被权势处死的基督后来经历了“复活”，但那是精神的奇迹，而且是无法实证的奇迹。
一三一
中国纯美的精神品质，部分保留在语言文字里，部分保留在音乐绘画里，但更多的是保留在人的行为中与历史事件中，如保留在大禹治水的豪气中，保留在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呆气中，保留在伯牙与钟子期身上的非功利的义气中，保留在嵇康身上的风骨与正气中，保留在慧能身上的彻悟人生的灵气中。论说千卷万卷，常常不如行为无言无语的伟大。阅读历史，重要的并非阅读“史册”典籍，而是阅读生命，阅读曾在历史上出现过的精彩的生命。
一三二
头脑有深浅之分，心灵却难分深浅。美好的心灵属于深还是属于浅呢？我喜欢思索的深，头脑的深，却不喜欢所谓“深心”。心太深了，就会变成机心。赤子之心不深，但很美。谋略家之心很深，却很可怕。母亲对婴儿的爱，婴儿对母亲的爱，都是全身心的爱，投入的都是整个世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深不见底的情感，恰恰存在于天真的、清浅的孩子身上与毫无功利的母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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