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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第1章 从集体失忆到黑暗年代
  这是一本阴暗的书,也是一本充满希望的书。
  书的主题本身很阴暗。“黑暗时代”是文化的尽头。身处在北美洲和西欧的我们,享受着一般通称为西方文化的诸多好处,很习惯把“黑暗时代”想成许久以前只发生过一次的事,那是在西罗马帝国崩塌后的事。然而在北美洲,我们其实是生活在已消失的原住民文化的坟场中,他们之中的许多文化都是被集体失忆给断然解决掉的;而在那集体失忆的过程中,甚至连丢失了什么内容的这项记忆,也丢失了。在世界各地,许多不同的“黑暗时代”给一连串根源可追溯至远古的文化划下了句号。17 000年前画出壮观的拉斯科山洞壁画(在今法国西南部)的人们,他们的文化到底怎么了?还有,在凯尔特人尚未带来铁器时代的技术与巧妙的绳结艺术之前,曾在西欧建出野心勃勃的巨石群、巨木群的文化又怎么了?
  集体失忆,虽然听来吓人且看似奇怪,其实倒是黑暗时代现象中不神秘的一部分。“不用则失”这个硬道理我们都明白。一个垂危或被征服的文化很可能跌入漫长的衰败期;史上大多数光辉如昙花一现的帝国即是如此。在比较的情况下,垂危或被征服的文化也可能彻底消失,万劫不复。“黑暗时代”突出的奥秘性给集体失忆布好了舞台。通常,生活在充满活力的文化中的民族都会珍惜自己的文化,抵抗外来威胁。那么,一个种族到底是如何,又是为何,会完全抛弃一度生命充沛的文化,任其彻底泯灭?
  对于身处北美洲的我们,这是一个切身重要的问题;而且这对于西欧人很可能也是一样。“黑暗时代”值得我们从中学习,正因为它们是文化崩塌的特例,因而要比逐渐凋零的例子更清楚鲜明。本书的宗旨就是了解此等悲剧如何发生、如何避免,以期维护并发展我们自己活生生的、正常运作中的、蕴涵了那么多先民辛劳结晶的文化,使它不致渐入死巷。下面我将慢慢说明,我们急切需要这样一种觉悟,因为各种迹象显示,我们正朝着“黑暗时代”迎头奔去。
  可是,你会说,即将失去这个活泼社会的一切成果,这种威胁绝不可能罩在咱们头上吧!它怎么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呢?我们拥有书本,能堂而皇之地贮藏关于自己文化的各种知识;我们有静态的、动态的照片影像;还有大量其他文化信息,每天冲刷着互联网络、报纸、学术期刊、精良的博物馆展览目录,内容从司法宣判到防震大楼建筑法规等无所不包的政府公务员的报告,当然,另外还有(保存当前文化给后世的)“时间胶”。
  “黑暗时代”当然是印刷技术和互联网出现之前的现象。即使罗马帝国丰富的古典文化记录,与我们的时代相比,也显得寒酸。我们有这么多的信息,文化怎么可能完全丢失?怎么可能几近丢失?我们不是把文化保存得跟上一季收获的桃子一样好,只要需要,随时都能取出来滋养我们的后代吗?
  文字、印刷以及互联网会给我们一种虚幻不实的安全感,以为文化是永恒的。其实,一个复杂的活文化中绝大部分的大量细节都不是经由文字或图像流传的。不,文化是经由言传及身教而存活下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除了食谱之外,还要有烹饪班及烹饪示范;除了手册及教科书之外,还要有师徒制、实习制、学生实习和在职培训。每个文化都竭尽全力去教育下一代,以期未来他们也能完全浸淫其中,并将其传递下去。师长们,不论是父母、长辈或老师,都会使用书本或录像,但他们同时也用口教导,并且在有效时,也会以身作则。
  作为文化的接收者以及创造者,我们都会有许多只能透过亲身经验来吸收的无数细节。比如,荷兰的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举止行为,就跟英国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不同,即便他们共同享有西方文化;同时他们也都不同于土耳其、沙特阿拉伯或新加坡的男人、女人和小孩。旅游作家、小说家、视觉艺术家和摄影家会通过亲身体验去注意人们日常行为的细微差异,也包括通过不同的文化史得到经验。然而无法避免的是,他们的诠释,与亲身经由言传及身教之浸淫吸收并确实活过一个文化的人相比,会显得过于模糊粗略。
  还有一点:一个活文化是永远在变化的,而同时又能不失为变化的框架和语境。文化的重建不同于修复。15世纪的学者及崇尚古代文明的人曾试图依文字与古物的内容重建消失的希腊罗马古典文化。他们的研究成果相当有用,至今亦然,西欧人也从中再度学习到自己的文化根源。然而,欧洲人同时也自15世纪起投入到文艺复兴后的启蒙运动浪潮中。具有深度骚动性的新知识打进了完全没准备好要接受它的基本教义派与封建的架构中,导致不少科学家被逐出教会,而其科学新发现也被这么一个接受了重建的古典主义(并用它来抵抗一切新知识)的传统机制所摒弃。哥白尼骇人的证据迫使知识分子明了到地球并非重建的古典文化所坚称的宇宙中心。这个科学发现以及其他发现,特别是在物理和化学等基础科学方面的发现,将启蒙运动的创意文化与文艺复兴的重建文化相对比。后者随即很讽刺地成为西方文化发展的障碍,而这道障碍恰恰是由人们误认为可以帮助我们免于未来衰败或失忆的那些食古不化的知识所构成。
  所有“黑暗时代”都是可怕的煎熬,要比地震、战争、爆炸火灾中那些受惊吓的幸存者所遭受的暂时失忆还糟无数倍。这些幸存者丢下了平日的例行工作而去搜寻其他生还者,痛不欲生,还要解决自己的切身问题,因而可能忘了,或想要忘记目睹的恐怖惨状。不过,虽然曾被紧急灾害切断,幸存者之后的生活大致上仍能照旧继续。
  然而,“黑暗时代”的幸存者之集体失忆却是永久而深远的。之前的生活方式滑入遗忘的深渊,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知名的20世纪比利时经济学家和社会史家亨利皮雷纳(Henri Pirenne)曾说,西罗马帝国崩塌之后的那个著名黑暗时代在600年之后达到点,也就是公元1000年左右。以下是两位法国历史学家所勾勒出的法国农民在那一年所面临的困境:
  农民都饿得半死。挖掘出的尸骨中可明显见到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结果。牙齿的磨损显示他们曾经吃草、患有软骨症、高比例地早夭……即使熬过婴儿期的少数人,其平均寿命也不超过四十。时不时地,粮食的匮乏情况更加恶化。有时饥荒持续一两年;史学家们记录了这一灾难赤裸裸的骇人景象,颇为过分地表现出人吃土、卖人皮的画面。当时几乎没有金属,铁是保留来作为武器之用的。
  在健忘的那些世纪中有多少被遗忘掉:罗马人如何在轮作中使用豆科植物以复活土壤,如何开采铁矿、熔铁,如何制造并运输矿工用的挖掘工具、铁匠用的锤子和铁砧,如何拿空心砖似的蜂巢当围墙用,同时又从中采蜜。在从前连奴隶都穿着像样的地区,如今人们却衣衫褴褛。
  罗马帝国崩塌后约300年,欧洲从未见过的淋巴腺鼠疫自北非潜入,爆发,并成为之后欧洲多次大型传染病之滥觞。圣经《启示录》中的四骑士,一般描绘为“饥荒、战争、瘟疫、死亡”,现在已经加入了第五位魔鬼骑士:遗忘。
  一个黑暗时代不只是一堆削减或扣除。它不是一项空白;其实有许多东西被填到这真空之中。但这些添加物与过去是脱节的,并且本身反而加强了历史的泯灭感。在欧洲,从过去人们普遍能懂的拉丁文演化出来的各种语言开始分岔,变得互相无法沟通。日常生活的习俗、仪式、装饰也分道扬镳,旧的丢失了;种族意识开始突显,往往是互相带着敌意;国家的胚胎正在成形。
  公民制让位给了农奴制;古罗马帝国的城镇大多废弃,稀少的残存城市陷入贫困脏乱;人们以前的生活必需,像公共澡堂与戏剧表演,变得连记忆都称不上。竞技场的搏斗,还有放凶猛饥饿的野兽去咬犯人这些事也早已被忘光,但偶尔,在穷乡僻壤之地,单人与牛搏斗这样的记忆仍然保留住了,因为人们还在做这事。饮食习惯也变了,粥取代面包,咸鱼和野禽几乎取代饲养的兽肉。遗产继承和土地所有权的法规也变了。罗马人传统的家庭大小的农场已成封建庄园,导致“户”(家族)的结构剧烈改变。战争的方式和战争的表面借口也都变了,因为国家及其法令已被军阀的勒索与压迫所取代。
  作家消失了,读者和识字能力也随之消失,因为学校教育变得很稀罕。宗教变了:基督教本来是几百个冷僻的信仰中的一个,而之后信徒渐旺,形成主导的一支,因而被当时仍然完好的东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定为国教,之后也在消失了的西罗马帝国的残余疆土上成为国教。美德的定义与生命的意义也都变了。在西方基督教世界,对性的崇拜变成是有罪的。
  总而言之,在这集体失忆的时代,不只古典文化被遗忘了大半,剩下的也变得粗糙,而且西欧经历了剧烈彻底的革命,这是个政治、经济、社会、意识形态的革命;在它发生时,不仅未被反省检验,甚至没被注意到。在西罗马帝国崩塌前那绝望的后数年中,地方政府已被王室敕令废除,换之以中央集权的军人专制,那绝不是个能作评判和反省的有效政府机制。
  在许多终结了原住民文化的不为人知的黑暗时代中亦可见到类似的现象。许多个别的文化消减累积起来,就抹杀了过去的生活方式;当丰饶的过去转换成贫瘠的当下与不可知的未来,一切已不再。欧洲人征服北美洲时,估计有2 000万原住民屈服在侵入的疾病与战争杀戮之下,被迫迁离他们数百种文化一直赖以为生的土地。
  他们受到欧洲人入侵之冲击的初步反应是试着以熟悉的生活方式去适应这奇怪的新情况。比如说,一些惯于彼此以物易物的团体就与入侵者建立了似乎尚可运作的贸易关系。但在征服者大量涌入之后,原住民中的残存生还者被赶入孤立的保护区中。改良和保存古老文化变得不可能也因而不再重要;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古老文化被抛弃了。有些旧文化的点点滴滴是出于想模仿征服者而自愿放弃的,有些是为了换得入侵者的酒、枪、面粉而交出的,然而大部分还是因为长期不用,被遗忘而逝去。
  就像在罗马帝国崩塌后的欧洲一样,在遗忘之年代,对于原住民幸存者来说,一切都改变了:子女的教育,宗教与仪式,家庭与社会的结构,饮食、衣着、住房、娱乐,所有权与土地使用权的现行制度与法律,以及对于正义、尊严、荣辱、尊贵的概念。语言也变了,许多语言灭绝了;手工艺、技术,全都没了。总之,原住民的生活被革了命,主要是被外来的力量,一小部分也是来自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