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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章 美人骨
  (1)
  她还记得,拜师时,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清河崔氏这一辈,她竟是家族正支的女孩儿,余下的大多夭折于襁褓中。而因家族权势正盛,她在母亲腹中,就被指婚给太子。据儿时的几个奶娘议论,倘若当时生下来是个男孩儿,应该会被偷梁换柱,换成女孩儿,只为能入主正宫。
  幸而,是女孩儿。

  而不幸的是,这个女孩儿生来便不会言语。
  是以,她才会拜小南辰王为师。这个坐拥七十万大军,令皇太后忌惮的小王爷,也是太子小的叔父,却并非是太后嫡出。据母亲说,此举可以让她有坚实的靠山,同时,也好以她的师徒名分,日后替太子拉拢这个叔叔。
  一举两得。
  一箭双雕。
  这其中利害关系,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想到那日这个师父振臂一挥,三军齐跪的霸气,仍旧是满怀憧憬。若不是那日偷偷见过他,她会以为,小南辰王是个三十有余的王爷,否则不会有赫赫战功,令皇室忌惮。
  在众目睽睽之下,时宜工工整整地行了拜师的大礼,接过身边人递来的茶杯,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一步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年轻男人。
  水在杯内微微晃着,荡出一层一层的涟漪。

  她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举过头顶。
  她想,如果是其余弟子,应该尊敬地唤句"师父,请用茶",但她只能安安静静,能做的就是将茶端稳。很快,一只手就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另外一只手持杯,轻抿了一口,"时宜,你在家中被唤作十一?"十一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轻轻颔首。
  "恰好,我已有十个徒弟,也叫你十一,可好?"
  他没有自称"为师",而是称"我"。
  时宜有些微怔,忍不住看遥远处的母亲。
  在母亲颔首后,她才又轻轻点头。她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师父和小王爷。

  事隔多年,她想起那日,仍旧能记得清楚。他身着碧色的长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阴日一道和煦阳光,晃了人眼。少年成名,战功显赫,却又善待每个徒儿和兵将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后便是她的师父,一生一世不再有变。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和寻常的师兄姐不同,在王府内独门独院,也有单独侍奉的侍女。也因此,在入门前两年,备受排挤。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动作,却只是待她冷淡,仿若路人。她并不太在意,也是这样的身份,让她更得师父宠爱,常单独伴在书房,甚至能登上王府禁地--藏书楼。
  而后,在师父的察觉和训示下,所有师兄姐终于开始慢慢接纳她。她不能言语,总是笑,笑得每个人都暖意融融,纵然容貌平平,却也招人喜爱。

  只是,师父仍旧只允许她一个人上藏书楼。有些师兄忍不住,拿来纸笔问她,藏书楼里到底有何宝物,可成王府禁地?她每每摇头,笑而不写,甚至目光偶有闪烁。
  楼内不过三层,常年弥漫着松竹香气,不点灯时,光线很暗。她次去,也是偷偷潜入,初入王府,就有邻国敌军大举寇边,师父领兵出征,她甚至没有第二个认识的人。所以,藏书楼里,有一整面的墙上,都是她写下的诗词,均是自幼跟着母亲背诵的。
  诗词意思,并不甚懂,却能流畅书写。

  当周生辰归来时,藏书楼已被她写满了两面墙。
  侍女在深夜寻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周生辰求救,清河崔氏的女儿深夜失踪,若传出,便是满门受辱。侍女做不得主,手足无措,周生辰便独自一人寻遍王府,直到走到藏书楼的顶层,看到拜师时给自己乖巧奉茶的小女孩儿,竟在墙面上写下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洋洋洒洒,竟无一字偏差。
  却偏偏卡在了男女情意的那句话上: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她手足无措,紧紧攥着毛笔,从竹椅上下来。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月色中,神色有趣的师父。"忘记后半句了?"周生辰走过去,单膝蹲下身子,温声问她。
  十一抿起嘴唇,有些不甘心,但仍旧默默颔首。
  师父忽然伸手,抹去她脸上的墨汁。
  指腹有些粗糙,并不似娘亲般的柔软。可是一样地温热,也一样地温柔。
  他笑了一声:"后半句是: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她恍然抬头,欣喜地看着师父,想要反身再爬上竹椅时,却觉得身子一轻,被他从身后抱起来,"写吧,我抱着你。"她颔首,有些害怕,也有些欣喜,以至于这八个字写下来,和别的笔迹相差甚多。
  她还要再写,师父已经把她放来下,"睡去吧,待你学成时,再补足余下的。"
  是以,藏书楼内,有她未曾写完的篇章。
  她私心里甚至将它当作了秘密。

  后来渐渐大了些,她方才懂得,这句词的真正意思。
  女以色授,男以魂与,情投意合,心倾于侧。

  师父常常不在王府,短则半月,多则三月,每当此时她都会悄悄去藏书楼。有时候在午后打开窗,会有风吹进来,夏日浮躁一些,冬日则冰寒一些。有风,就有声音,无论是风穿透数个书架的萧萧呜鸣,抑或是翻过书卷的声响。
  起初她个子矮,总会站在竹椅上,后来慢慢长高了,再不需要竹椅。
  不用她说,周生辰总会在这里找到她,然后在固定的一根柱子上,丈量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否有长高。她看到他忽然而至,总会开心不已,说不出,就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摇摇晃晃,不肯松开。
  "十一,"他和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单膝蹲下来,很温柔,"你笑起来,好看,要常常笑,好不好?"她笑,嘴角扬起来。
  日日月月,年年岁岁。
  琴棋书画,她并非样样精通,却偏好棋和画。
  前者,可在藏书楼陪师父消磨时间,后者,则可趁师父处理公务时,用来描绘他的样子。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画,只得将那双眼睛,那身风骨,一颦一笑,睡着的,疲累的,抑或是因战况盛怒的师父,都藏在了花草山水中。
  只她一人看得,唯她一人懂得。

  她不能出王府,自然不及师兄师姐的眼界开阔。每每到十日一次共用晚膳,总能听到已随师父出征的师兄,眉飞色舞地描绘他如何剑指千军、身先士卒。而师姐又描绘在市井传闻中,师父的名声。
  "十一,你觉得,师父是不是很好看?"
  她怔一怔,想了想,然后很轻地颔首。
  若说师父不好看,这世上再无可入眼的人。

  "有没有听过,'美人骨',"小的师姐,靠在她肩上轻声说,"美人骨,世间罕见。 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而小南辰王,是这世间一个,兼有皮相骨相的人,百姓们都说,这比帝王骨还稀有。"
  师姐轻声说着,甚至说到后,竟有了大逆不道的话。
  "小南辰王家臣数千,拥军七十万,战功赫赫,早该分疆裂土,开出一片清明天下。"
  她眼神闪了闪。
  她知道师姐喝多了,忘记了自己这个不会说闲言碎语的师妹,就是皇太子妃。
  为了配得上皇室,拉拢小南辰王而存在的人。

  她听得有些心慌,晚膳罢,又偷偷上了藏书楼。却未料师父竟也未燃灯烛,立在窗侧出神。她透过木质书架的缝隙,远远地,看着师父,想到师姐的话。美人骨,这三字虽然听去极美,却也未尝不是一道枷锁。
  她看得累了,就坐下来,迷糊着睡着了。
  再睁眼天已有些亮了,却不见了师父,只有长衫披在自己身上。衣衫冰凉,想来已走了很久,这还是初次,她在此处睡着了,师父没有抱她下楼。
  时宜的手指顺着衣衫的袖口,轻轻地画了个圈。
  只是如此,就已经脸颊发热。多年前她只能背诵到"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是他,教会她"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如今她当真是色授魂与,情迷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