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园林,雅集的参与者
  一
  顾瑛在《玉山名胜集提要》中说:“考宴集唱和之盛,始于金谷、兰亭;园林题咏之多,肇于辋川、云溪;其宾客之佳,文辞之富,是未有述于是集者。”“是集”指由顾瑛发起的元至正年间的“玉山雅集”。雅集场所是顾瑛的园林“玉山佳处”。无论是金谷、兰亭,还是辋川、云溪,有一个不容忽略的现象,即几乎所有的雅集都发生在园林之中,并且都以园林命名。由此可见,雅集和园林是一种鱼水关系,甚至更为紧密,以至于我们可以说,园林是雅集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雅集构成了园林的本质活动。
  在司马光的独乐园中,我们从反面可以看出园林如何积极地参与了最小规模的雅集:“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相羊,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所谓“独乐”实际上并不“独”,而是园林作为一个“他者”参与了与主人的游戏。在这种层面上,我们可以设定将园林和雅集统一在一起的是游戏概念,更准确地说是哲学解释学中的“游戏”概念。在游戏中,我们不仅可以发现雅集的实质,同时也更清晰地认清了园林的面貌。
  二
  哲学解释学认为,一、“游戏”是一种“自我表现”,最初起源于精力过剩的现象。所谓“自我表现”,我们从儿童和动物身上看得很清楚,它首先不是为“某人”的表现,它是一种不可遏制的“自为”的表现。正是在“自我表现”之中我们才认识到“表现”对于生命的本源性。
  二、游戏的重要形式是重复。空间的重复构成了绝大部分游戏的基本形式,时间的重复则是“节日”的时间结构,而节日则是一种特殊的游戏形态。
  三、游戏的主体不是人,而是游戏自身。这种“游戏自身”主要体现为“规则”。伽达默尔认为,游戏的原本意义“是一种被动式而会有主动性意义(der mediale sinn)”。当我们谈论游戏时,我们常常说那里或那时某种东西“在游戏”,某种东西在游戏中。我们姑且将这种现象称为“游戏的被动性”。它表现出人在游戏中的被动和投入,你对你的主体性遗忘得越多,说明你投入游戏越多,这就是“游戏的严肃性”。一位在游戏中高度自我的人,实际上是一位没有进入游戏的人。
  四、游戏首先是一种“无目的性”的活动,但游戏过程又显示出某种“内在的目的性”,我们称之为“无目的的理性”,比如对弈是为了赢得对方,此处“赢”似乎是目的,但“对弈”活动本身不含任何目的,如今的各类竞赛,由于商业的绑架已经是游戏的高度异化。五、观众是游戏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使观众参与游戏的是“同在”的概念。在这种意义上,戏剧也是游戏的一种形式。只有“第四面墙”的存在,游戏才会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六、竞赛性游戏的“场地”,小猫的线团,雅集中的园林,都可以称之为游戏中的他者。园林作为特殊的他者,以其充分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而更具有主动性。因此园林在雅集中有时是“他者”,有时就充当游戏对手。
  雅集是一种典型的游戏。它们有时表现在游戏自身,有时表现为节日庆祝。园林,作为雅集游戏的组成部分,有时是“他者”,有时甚至是游戏的参与者和主导者。雅集的“雅”,主要体现在诗歌唱和之中。雅集的“集”主要体现在节日对人的聚拢。园林的山石、理水、屋宇、花树分别在雅集中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游戏。
  三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比起历史知识来,诗更有哲理。”也就是说,历史知识只述说已发生过的事,而诗总是自我述说可能发生的事。“诗教导我们在人类的活动和苦恼中看出普遍的东西,这种普遍的东西显然是哲学,也是艺术的任务。而艺术又是美的事业,美(艺术)本身充满了一种自我规定的特性,它没有任何目的的关系,没有任何预期的功利,而是评论着对自我描述的喜悦和快乐。”(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我对此极为赞同,艺术和美的根据是其本质上的无目的性,是其“自我展示”。中国诗歌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愤怨而成诗,如老蚌怀珠诗言志;另一类是以诗的形式排列的文字,它的功能是书信、唱和、问答。我们可称之为“类诗”。雅集中的诗,大部分是后者。但这类诗,也并非无用,我认为这类诗具有极高的史学价值。因为问答,因为急促,如火山爆发中的庞培城,类诗中能包裹的信息就较为准确。西人研究,深谙此道。如杨晓山研究唐宋文人的园林和赏玩,绝大部分资料来自于这类“类诗”注1。
  美的本质恰好并不在于仅仅是与现实性相对应,而是在于,美即使仿佛像是一种不期而遇的邂逅,它也仍然是一种保证。要在现实的一片混乱中,在现实的不完满、噩运、片面以及灾难性的违误中最终保障,真实不是遥不可及的,而是可以相遇的。
  雅集之“雅”是风雅,而“风”则是诗的主要形式,集之所以为雅,主要是由于“诗”。这样,我们必须回头来看看“诗”和园林的关系。而且最终会发现诗正是联系雅集和园林的重要纽带。
  雅集中的诗可以分为:拈韵、同题集咏、流觞、唱和、度曲几类。其中拈韵作为一种“诗的注1 见杨晓山《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
  游戏”,和园林并无直接联系。题咏则直接以园林为对象,往往以既成的园林景点为对象,集题咏之。如惠山寄畅园、扬州郑元勋影园。细察题咏,无非是对具体景点的描述和比附,其中附带对园林主人的品质的赞扬和评论。
  流觞,则是在园林或自然山水中进行的“诗的游戏”,此处,自然、曲水,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而被邀请进入一场雅集,水之湍急变化,直接左右游戏的节奏,水曲的形式也规定了唱和诗人的空间位置。
  可以这么说,对“诗的游戏”而言,“曲水”是真正的主人,在这层意义上,我认为曲水流觞是中国文人“雅集”的基本类型,虽然历代论者也同意此说,但究之根源,正是因为园林或园林为代表的自然因素实质性地主导了雅集。换言之,雅集以园林的参与程度或主导程度来判别“雅”的程度,进而是“节日”程度。对园林依赖越大,游戏性越强,也越能被称为真正的雅集。以此判断,那些以政治为目的的聚会,只是取“雅集”之形,非雅集也。那些沉湎于声色的聚会,虽然“诗”作为表象,也不是真正的雅集,前者失于功利,后者失于俗。以兰亭雅集为例,得诗三十七首,大部分题咏的对象恰恰又是兰亭、(曲水)自身,这里构成一种有趣的循环。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
  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迤携齐契,散怀一丘。
  ——王羲之
  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
  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
  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
  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
  ——孙统
  一来因为急就,二来因为游戏,兰亭诗大多是对兰亭的“白描”,称不上好诗。但“雅集”也出产了许多名篇、佳句,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王勃的《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及《滕王阁》,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杜甫的《九日蓝田崔氏庄》及《崔氏东山草堂》,白居易的《忆江南》,张志和的《渔歌子》等。也有人因为雅集题咏唱和而得诗名,如裴迪,正是他与王维在辋川别业“泛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王维诗),留下的“辋川集二十首”成就了他的诗名。诗人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感叹道:“古人唱和,自生感游。若《早朝大明宫》之体,并生壮丽;《慈恩寺塔》之咏,并见雄岩,率由兴象互相感发。至于裴蜀州之才诣,未遂齐武右丞;而辋川唱和之体,超诣不减于王,此亦可观。”换言之,雅集犹如一场同台竞技,有些选手可以得到超水平发挥。这无疑是游戏的激发使然,虽然非常罕见。

  雅集的另一类活动,是听曲与观戏。玉山雅集中白天唱和之诗,晚间则在湖中小船中谱曲演唱。另一种情景是聘戏班演出,然后互为唱和。“戏在园中”又是园林和戏曲的相互渗透。所谓“间离”效果在园林中呈现为特殊形态:首先,园林对日常生活而言,自身是一种间离,自跨入园林大门,实际上进入了“节日时间”,进入了雅集时间。其次,在园中戏曲又是另一种间离,这类似于西方的“狂欢节”,表演者和观众的界限是模糊而变化的。园林在“狂欢”中的作用是主动参与并随时滋生出“即兴”的可能。“即兴”是园林的特征,这一特征来自园林空间与人的互动。当然,通常我们理解“即兴”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关系,但园林与人的关系更清晰地展示即兴的内涵,因为园林具有极大的丰富性和足够的复杂性,导致园林空间的不确定性。物理学告诉我们,系统越复杂,不确定性越高,这些不确定性理所当然地成了游戏和狂欢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规则加上不确定性,才是游戏的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