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诗歌并非……仅仅是情感……亦是体验。想写一首诗,你得看过很多城市,很多人和很多事……得知道小花儿清晨绽放的模样。你必须能忆起不知名的街坊马路、意外的邂逅、明知早晚将至的告别。童年依旧迷影重重的几个日子……儿时生的病……海边的早晨、大海本身、各处的大海、旅途之夜……而且还不够。
  ——《马尔特手记》
  1.
  “诗人有回忆还不够,”赖纳玛丽亚里尔克笔下的主人公,年轻诗人马尔特劳里斯布里格(此君亦可视作里尔克的化身)有言。“你还得能忘掉它们。”他的创造者遵循的正是这一信条:记下、储存住一则则生命体验,然后在冷酷的献祭中将之一笔勾销。
  不难想象此番评论所适用的背景:巴黎左岸一间昏暗小屋里,煤油灯摇曳不定,桌上椅上文件堆积如山,从中抽出的某张纸片上,诗人之笔正刮擦而过;或者,是那么多次在国家图书馆里:寂静无声中清清嗓子、沉吟踱步;或者是数年后罗马一间小屋里,或再迟些,残夏瑞典的一棵山毛榉树下。
  直到人生尽头,诗人终于悟出,真正的生命必然仅在内心潜藏,随时准备破茧成蝶。《悲歌之七》有言:
  世界别无它在,吾爱,只在我们内心。我们的
  生命变化而流逝。外界
  日益萎缩
  这些诗句写于他短暂一生的后阶段。瑞士,群山环绕的一座高塔中,一个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为苍老的人,在一张站立式书桌前奋笔疾书。而回忆,一经涌现,旋即被挪用,被他技巧高超地加以重新塑形。
  2.
  诗人的一生始于布拉格。
  他在19世纪后15年间度过年少时光,那时伏尔塔瓦河沿岸伫立的建筑依旧辉煌如昨。河面映射着众多咖啡馆和剧院的煌煌灯火,古砖上的灰泥尚未剥落。布拉格城堡俯瞰城市,高墙威严高耸,一派帝王气概。
  瓦茨拉夫广场,或者按照这个双语城市的德语叫法,“温策尔广场”,巨大无比,绿树环绕,一条繁忙大道从国家博物馆宽大的台阶一路通往市中心。里尔克的童年时代便围绕着这片地域展开。如今车轮隆隆的货车和马车早已被汽车和卡车取而代之,古老的格局却鲜有改变,令人恍然觉得时光冻结、当下永恒。今天的访问者如果从博物馆附近的地铁站走出,踏上年轻的里尔克生活过的那些街道,他会看到一幕即便在今天也足以令他梦回遥远的1870年代的景象。里尔克出生的街道——琴德里斯卡路,又名“海因里希路”——蜿蜒穿过模样疲惫的建筑物群,古旧的大楼尽管前面都开了新型店铺,却仍洋溢着19世纪风貌。
  海因里希路19号就是儿时里尔克同父母住过的出租公寓(该建筑已遭拆除,原址上建了一所银行),几码开外,大街拓展为一片广场,其上伫立着一扇大门,后头有一座教堂,与保存完好的神父寓所比邻而立,这就是所谓的琴德里斯卡大教堂,也叫圣海因里希大教堂。教堂大而宽敞,有圆形中庭,以及一个粗短尖塔,塔和大门同为黄色砂岩质地。这里就是里尔克受洗的地方,也是他幼年时,母亲做祈祷之处。
  小里尔克的周遭环境在许多重要意义上,影响了诗人日后的思想构造。海因里希路19号对面是赫伦路——又名潘斯卡路——里尔克母亲的娘家曾在此拥有一幢大宅,母亲就成长于斯。这幢建筑也已拆毁,原址上建了银行,不过从周边的装饰结构上,我们仍可以辨识出它昔日的惊人雅致。里尔克从父母的公寓窗口往外看去,必然会惊愕于自己的小家与街角这幢大宅之间的强烈反差,想必也会忧心自己或许并不怎么属于后者。因此,还在孩提时代,里尔克就已生活在两个近在咫尺却天差地别的世界:普通人的海因里希路和“贵族之街”赫伦路,或者说琴德里斯卡路和潘斯卡路。它们决定了他的生活,乃至他的作品的脉络格局。
  布拉格是奥匈帝国重镇,各阶层、语言和种族云集:捷克人、德国人、犹太人。德语是奥地利统治精英、军官和专业人士的语言。也是大量德国人和说德语的犹太人的母语,这些人共同构建了此地活跃而不乏矛盾的文化。
  布拉格和波西米亚在奥匈帝国的复杂历史导致了颇多冲突,与那种德国少数派统管社会和经济生活,捷克多数派遭歧视并被频频打发到较低社会地位的殖民城市里的情景类似。不过,在里尔克的童年时代,捷克知识分子的声音已经日益强大,在卡尔-斐迪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捷克自治部之后尤其如此,它促进了本土专业人士阶层的进一步发展。当时的优秀艺术家们更是培植出一种丰厚的文学和文化传统。
  哈布斯堡王朝治下的世纪末岁月,德国中产阶级家庭,比如里尔克一家,难免不被卷入社会和种族冲突。身为少数派统治阶级的一分子,他们和许多同胞一样压力重重。诗人的父母虽有德国人高人一等的身份,却又并非贵族,在德国社会中地位堪忧。
  父亲约瑟夫生于1838年,即便在中产阶级中也属失意者。1875年儿子出生时,他尽管服役多年,甚至在奥地利与兴起反抗、谋求统一的意大利的战争中表现不错,却没能混到一官半职,末了在铁路局当一员小吏。由于喉病,他不得不频频请病假,到1865年,连小吏的位置也难保,只得转到图尔瑙-克拉鲁普-布拉格铁路局(这还是多亏较为成功的长兄雅罗斯拉夫出手相帮),勉勉强强了此残生。不过,他向里尔克的母亲求婚那会儿,相貌英俊,举止得体,尽管身着平民服装,却一副帝国军官派头。
  索菲(或者按照她自称的名字,菲亚)恩茨出生于1851年,比未来夫君小13岁。她父亲是银行高官,拥有帝国参事头衔。她母亲卡洛琳来自中产阶级上层(非贵族)的德国家庭,娘家是制造商和大地主,家境殷实、声名显赫。卡尔恩茨虽说不曾获得贵族头衔,但在本阶层内已攀至。菲亚与姐姐和两个兄弟成长于斯的赫伦路大厦将永驻菲亚心头,成为备受她珍爱的完美象征:一幢巴洛克风格的大厦,高高的天花板,宽大的台阶,房间众多,家具锃亮。
  然而,菲亚在华丽的家中却倍感束缚。某次她叛逆地喝掉一整瓶香槟,举座震惊。此举源自一种对个人自由的渴望,它日后在她儿子身上同样有所表现。在那个年代,追逐社会地位——这也将是勒内玛丽亚的理想——是女人的主要出路,正因为此,她为约瑟夫里尔克的军事生涯所允诺的美好前景所吸引。1873年,他们结为夫妻。
  由于雅罗斯拉夫里尔克刚刚荣升贵族阶层,菲亚或许希望他弟弟也能分享此种殊荣。然而不幸的是,事实并非如此。她曾幻想约瑟夫能将她带进城里一流人家的贵族宅院,但这到头来证明只是美梦一场,为此她终生不肯原谅他。
  在海因里希路的简陋公寓里,他们很快陷入困境,约瑟夫的薪水无法满足菲亚的需要。她的嫁妆迅速挥霍一空,而拥挤、装修拙劣的公寓让她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抉择的错误。同时,她妹妹夏洛特却成功跻身贵族阶层,嫁给有贵族头衔的帝国官员马勒冯马勒西姆,后者在里尔克小时候就成了上校。
  菲亚对约瑟夫的期望并非异想天开。约瑟夫里尔克的家族素来不乏跻身贵族的可能性,正如他们向来有着从军服役的传统。只不过四个儿子中的三个先后遭到死亡、疾病和绝望的打击,功亏一篑。家族次子艾米勒因痢疾丧命,随即约瑟夫做出急流勇退的决定,再之后是小儿子,里尔克童年时代非常喜欢的雨果叔叔,因为不堪忍受在51岁时仍是上尉而自杀。只有家族长子雅罗斯拉夫堪称成功。他是几个兄弟中不曾入伍的那一个,到头来成了一名杰出的律师,光宗耀祖。他们的妹妹加布里埃尔嫁了一个贵族丈夫温策尔,后者拥有库切拉-瓦波斯基骑士头衔,同时还是布拉格的检察官,加布里埃尔和他生了四个孩子。
  雅罗斯拉夫是家族的核心人物,充任所有人的安慰者和保护伞,他慷慨又专横的精神对年轻的里尔克影响甚大。他像《旧约》里的长老一样运用着自己在世间的高贵地位。他的律师事务所为布拉格和波西米亚省的大量德国要人家庭做代理,其中许多人都是地主,仰仗他的法律知识处理地产事宜。他在政治上也很活跃,担任波西米亚省立法大会代表一职。
  不过,雅罗斯拉夫对于贵族地位也是觊觎多年。他通过结婚达到了这个目的——夫人名叫梅尔维恩, 头衔为冯施洛瑟男爵夫人——此外他还力图证明他的家族拥有源自克恩滕公国(Carinthai)的贵族血统。他距成功只有一步之遥。1873年,雅罗斯拉夫荣封鲁里肯骑士, 不过这一头衔只允许他和他的孩子们享用。一度他发动整个事务所的人力,花了好几星期时间追溯家族根源,却仍无法证明他们的贵族来源。这一举动失败后,皇帝嘉奖他的服务时,规定贵族头衔仅授予他本人及其直系后代。
  后,雅罗斯拉夫打算转向弟弟约瑟夫的独生儿子,将他也纳入自己的继承人行列。结果,里尔克未能遵从家族的期望,去参军或者当律师,相反却竭力争取作诗人的权利,这成为他的生涯中一个很大的冲突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