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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一匹马引发的血案

  大关县边界与昭通市靖安乡接壤,那一带就是著名的黑石凹。从翠华镇往南,“屯上”峭拔而上,乃是李蓝起义的据点大旗山。在参加顺天军之前,年幼的唐友耕穷苦无计,到靖安的黑石凹将一个回族人的牛偷走,还舍不得杀了吃掉,交给父亲牧放,准备卖个好价钱。黑石凹的失牛回民四处寻找,牛是认亲的,他来到翠华镇附近的山坡,那牛一见主人就叫唤不已,回民立即与唐友耕父亲发生激烈争执,一个说是自家的,一方说是偷来的,回民愤怒不已,将唐友耕的父亲当场杀死。
  但黑石凹距离唐友耕在大关县翠花镇的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走到的,何况偷的是耕牛,不是一块金子可以揣在兜里。昭通文史学者马应良指出,唐友耕在黑石凹偷窃的是回民的马匹,偷偷牵回大关家里,交给父亲喂养,父亲经常在大关城外的山坡上牧放马匹。某天,昭通龙洞汛的经商回民恰巧在大关县城外的山坡经过,见到了这匹失踪的马。恰巧马的主人又是商人的亲戚。马主闻讯后,立即赶来与唐友耕的父亲理论,几句不和,回民把唐父当场杀死,牵马而归。(《清咸同年间昭通回民抗暴斗争记》,《昭通文史资料》第一辑,2004年编印,231页)
  唐友耕并不知道这杀父仇人的名字。他还太孱弱,在一个奉武力为主旋律的年代他束手无策。他把杀父之仇的血吞回肠胃,一面刻苦练武,一面悄悄查访凶手姓甚名谁。
  就这样,唐友耕和回民结下了血仇。为了既成的痛苦而痛苦,自然会招来更多的苦痛。这个痛苦的爆发点,不是自己的身体被三刀六洞贯透,就是在对方身体内爆炸,就像打翻的粪桶。
  如此看来,后来发生在昭通咸丰年间的回汉之争,最初的原因就是黑石凹的一头牛。这引出了多年后唐友耕“奉旨”剿杀回民的血雨腥风。
  对这段历史,《唐公年谱》里臆造了一个“比较合理”的故事,说是唐友根的父亲、也是顶头上司的“道西公”因有一匹骏马被回民强贼马某觊觎甚久,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强人暴起而夺马杀人。这暗示了两个背景:一是父亲因良马被杀,第二才是关键,点名父亲是官府之人,那么,唐友耕念念有词的复仇就具有了顺应伦理与制度的合理性。唐友耕为道西公复仇,手刃马某全家7口之后带着妻子黄氏开始亡命江湖,做小生意糊口。他的母亲龚太夫人携带襁褓中的小儿子唐友忠投靠叙府城内东大街的彭姓人家以避祸。这固然符合费行简的记述,但是《年谱》将偷窃之“牛”替换成了被强人觊觎的“马”,如此牛头不对马嘴,成何体统啊?
  《年谱》记载的最大漏洞还在于:说咸丰七年(1857),唐友耕已经21岁(实际为17岁),当年冬十一月,他的弟弟唐友忠才出生,但何以从未再写父亲唐仁义(字道西)一些情况呢?他不是被杀了么?年龄相差如此之大,颇不可解。
  在进入起义军阵营之前,《年谱》臆造了一个短暂的逃亡期。但提到了那个叛党麇集的大本营:大关县牛皮寨,说唐友耕是去牛皮寨“投靠族兄”避祸。这险险的一笔,曲笔藏有万般无奈,让正统历史为其捏了一把汗。他继而带老婆黄氏四处流浪。清末之际,各省反清的哥老会兄弟,尤其是犯了大案的,既不为体制所容,那就只有亡命江湖一条路可走,这叫做“避濠”,而这样的“避濠”者逃往四川的特别多。唐友耕是久走江湖的,通往叙府的几百里路他熟门熟路,人缘也广,但是我估计,唐帽顶没有遇到能够接纳他避祸的兄弟伙。这个原因,我在下文交代。
  某日,来到叙府金流滚滚的金沙江边,望着碧绿澄澈的横江水汇入浑黄的金沙江,浑水很难摸鱼,可惜出路不但不是那条鱼,而且连想象的余地也断绝了。这条被清代刑部尚书王士祯称为“蛮江”的金沙江,它同样以“黑水”“马湖江”“丽水”等不同名字逶迤在历史的地表,灌注的却是一样的咆哮浊流裹挟着不断撕裂体制的铁血之力,尽管让文雅之士们胆寒,就像王士祯所谓“波涛三百里,犹是怯兵澜”,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刀锋倒卷,“蛮江”也往往是“蛮子”们的葬身所在!
  绝望的黄夫人坐在江边鹅卵石上,讲了一番“大丈夫立建功名时不可失、勿以妾为念”之类的豪言后,转身,她绝不投入“蛮江”,成为咆哮江流的浪花,而是选择了符合传统伦理的自杀形式——投缳!
  这一番描绘,笔者没有进行文学加工,而是《唐公年谱》为“尊者讳”的记载。想象一下吧,一个目不识丁且从未出过远门的乡下女人,随夫亡命天涯,可惜天涯竟然才距家乡区区几百里,她的苦痛与惊惧被大江的咆哮声所激发,她未尝不是一直渴望着尽快结束这痛苦的延续。
  这时,唐友耕空了。
  倾空自己,不是弃力不是弃智,要成为老实巴焦的农民。倾空自己是把邪恶、善良以及未明的情绪全部倾倒出来,然后进行归类,然后再把它们分门别类地装回去。唯一的好处正是可以令一个人更接近事理。
  唐友耕是一个喝水就可以打出一串酒饱嗝的人。他索性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轻身前进,自此毫无顾忌。
  考察他的错综交叉的踪迹,我不时获得一些体悟。长期置身于耻辱之中的人,已经长出了日益强悍的道德厚茧。与其说是麻木不仁,不如说是一些列耻辱已经附着其心地之间成为了当事人的道德盾牌。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这种化攻击为防守的异化,等于是把攻城者的尸体和武器,用来加固自己的城墙,这不能不是一种峭拔其上的底层智慧。过于脆性的富裕阶级不明此理,只是在“不自由毋宁死”的二元对立中扭结,最后我发现多数“人上人”选择了跪地求饶,这叫“苟全性命于乱世”;极少数杀身成仁,就成了烈士。
  但关键在于,底层智慧往往是有毒的;而有毒的东西,还容易让人上瘾。
  ……
  咸丰九年八月初(1859年10月初),因为昭通“烟帮”向叙府一带走私烟土被官府发现。所谓“发现”,不过是一直走私烟土的烟帮这一次送上的贿赂数量甚少,大大令官府不满,那么,杀一儆百方式不过是希望他们回到“知趣”的逻辑中来,但事情好像并不如此简单。著名历史学家、四川省图书馆馆长祝彦和在《蜀乱述闻》里称,朝廷“闻奉批照屯积例斩,于是其党聚众起事”(见佚名辑《清代野史》第四卷,巴蜀书社1998年9月1版,2155页)。其实,行帮本为较为团结的民间组织,闻名中外的天地会,最初就是闽广一带世代以肩挑负贩为主的苦力秘密组织,而天地会众人“结会目的,多为了遇事相助,免人欺凌”。这样的结社理由和起事的肇因,均是结社遭到毁灭性打击后,不得不高悬异端的旗帜。
  于是,李永和、蓝大顺遂在大关的屯上起事。唐友耕“雪夜上梁山”,他的凶悍与复仇经历,以及他播散在负贩行帮里的名声,很快得到了兄弟们的钦佩,开始在蓝大顺的先锋营里充任“尖刀”。
  李永和时年23岁。我从“瓜面长身,外和内暴”的稗史描绘里,大体能感受到他的一些特性。因之近水楼台的原因,他喜欢抽鸦片,而在川南、滇北一线,货贩子、马帮、挑盐匠等苦力均以为鸦片可以提神、缓解体乏,富人则腾云驾雾,超越女色、直捣瘾癖的最深处……这种习俗一直沿袭到1950年易帜之前,刘文彩在宜宾1920—1930年的十年淘金记,全仗鸦片暴利。至于说到他“贪淫酗酒”,证据则来自于“伪”左护国军政司、最具韬略的名山县人何崇政的“劝谏”:“勿食洋烟,勿贪酒色”等语。可见,也许鸦片的提炼水平低劣,纯度不高,李永和的癖好尚未登峰造极。因为全靠鸦片那腾云驾雾的缥缈托举的人性,女色对他而言是全然无色无味的。
  李永和的性情显然与他从事的激烈反叛处于悖论状态。他生性并不好动,起义军里背后称他为“李半年”,这个近于四川话里的“刘玄德”,由此可见他被鸦片驯化出来的疏懒与迟钝。对立统一的原则暗示了蓝大烟杆的异军突起,就不是偶然的了。
  大凡举事者,多少总要有点墨水。李永和为昭通洒渔河柳树湾人。他少时入私塾,因家贫而失学务农,后在昭通张铁匠家当学徒。其时习武,结识蓝朝鼎等众多豪杰。因农芜商敝,打铁显然打不出江山,李永和改行自组一支保镖队伍为滇川烟帮当护卫,居大关天星屯上为局。李永和力大无比,据说李家田的周围都栽满秧,牛无法进李家田中耙田,李永和便将水牛扛进扛出,至今洒渔河老年人中仍有“李短褡褡儿,力大如牛”的传说。
  在中国有很多奇妙的事情,比如革命往往始于头发。李永和自幼不满世俗,清时男性皆留长发辫,李永和却偏要剪发齐肩,故人称之“李短褡褡儿”。不满于长辫子,但总要把根留住,不然就授人以柄。这一高标个性的叛逆发型,竟成为后来义军反清的标志——凡参加义军者皆去长辫留短发。走在山道上,李永和散开那鬃鬣似的头发,落日穿过头发,披光的事物逐一遥远和澄清,幻象将被改编,成为边际的雾气与亮。
  身为不羁的勇者,李永和就像一头置身峻岭深处的怪兽,以一根短辫子搅起的微风,引发了一场持续十几年的血肉风暴。
  昭通学者邹长铭先生考证指出,蓝大顺又名蓝朝鼎,昭通市守望乡人。据蓝氏祖坟墓碑铭文记载,祖籍陕西,雍正年间迁至贵州威宁。乾隆二十年后,蓝大顺的曾祖蓝元吉徙居恩安县城南八仙营,以耕种为业。后蓝大顺的祖父蓝发贵“因家道未遂,复移居威宁稻田坝迤北丘”。蓝大顺父辈有7个弟兄,弟兄长成,蓝大顺的父亲又迁回到八仙营蓝家湾。其祖父死后也归葬八仙营,现墓碑尚存。碑文记载蓝大顺一辈弟兄共24人,其中后来参加起义军并有姓名可考者除蓝大顺外,还有蓝朝璧、蓝朝宏。1857年为逃避战乱,谋求生计,李蓝二人参加“烟帮”——这是一个受鸦片烟商雇用、保护烟商逃避官府查缉、盗匪抢掠的行帮组织。因为有心计,更有武艺,他仗义疏财,扶弱济困而成为烟帮的管带。《湘军志》中也称他们“自托商贩,颇重身家,无反心”,“号为帮中巨擘”。(《昭通史话》,2000年第一版,昭通市政协文史资料文员会编印本)对这一考证,我有不同看法。这应该指的只是昭通蓝氏“朝”字辈豪杰。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如飓风卷残云。飓风固然携带让体制畏惧的暴力,也裹挟火种。李、蓝起义的根本原因则是地方官吏欲壑难填,他们承受不住了。起义之初的是只反贪官,不反皇上。叼着烟斗的斯大林好在讲了一句名言:“农民反对地主,拥护皇帝。”其实是农民为自己日后的造反大业预留了后路:推翻皇帝,最后自己也过一把皇帝瘾。他们心中只有来自封建宫阙的权力运行模式。陈胜吴广是如此,黄巢是如此,李自成、张献忠是如此,天平天国是如此,连孤陋寡闻、偏于青城山的王小波、李顺,也是如此。
  据说,牛皮寨众头领轮番拜旗,磕头但不捣蒜,可惜旗帜睡而不起。只有李永和烧香焚香纸以拜,遂起风,“义旗刻张”,宛如张开的翅膀,大旗要把所有的旗穗连同李永和的一头短发在逆风里发射出去,变成一支支夺命的飞箭。该山后来被称为“拜旗堡”,至今尚存。
  当时在李、蓝就在山寨就贴出一副对联表明了拳拳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