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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如今,它想必早已不在了吧——将近三十年前,跟朋友阿静一道,我蹬着自行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寻到的那间小祠堂。
  那个比操场一角的百叶箱还小的祠堂,悄然蜷缩在白天都略显阴暗的树林里,大半边都被繁茂的枝叶遮掩住了。倘非阿静眼尖,只怕我们就会一无所获地和它擦身而过。
  看来那便是此行要找的祠堂了,我们不禁相视一笑。那个瞬间,拼命蹬车数小时后屁股的酸痛,暴露在寒风中早已冻僵的双手的麻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样一来,阿静的愿望便能实现了,才小学四年级的我如此单纯地相信着。
  那个小祠堂所供奉着的,乃是如果只许愿一次便不论什么愿望都能替你实现的“一遍老爷”。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奇妙的神,是某个周六的傍晚,快要开饭之际。
  “您说,最最灵验的神社在哪里啊?”我一面帮忙叠着准备放进蒸笼的毛巾,一面向奶奶打听道。
  “你说的灵验,就是能实现愿望的意思喽?”奶奶哄着跟屁虫似的黏过来的弟弟,对我微笑道,“那样的话,就非‘一遍老爷’莫属了。是奶奶从前住的那个村子里头一个很小的神社哦。”
  虽说我家在大山脚下的小城镇里经营着一家理发店,奶奶从前却是住在山那边较偏远的袴须村。据说那里过去也曾人丁兴旺,但战后日渐冷清,最终成了片荒无人烟的僻壤。于是,在爷爷去世而我有如新旧交替般出生之际,奶奶离开那座村庄来到城里,和我们一同住了。
  所以,我虽然知道村庄的名字,却一次都没去过。
  “一遍老爷,真是个古怪的名字哎。”
  我对这名字萌生了浓厚的兴趣,听上去感觉就挺灵验的。
  “不管什么愿望,如果只许一次,就一定能够实现。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呢!”
  “真的不管什么愿望都行?”
  “只要是袴须的人,他肯定都会保佑的。只是许了个愿,便有人炒股赚了大钱,就连患上了医生都觉得无药可救的重病,都能奇迹般康复……可了不起啦,一遍老爷。嗯,大概只有让人死而复生是办不到的吧。”奶奶用多少有些自豪的口吻说道。
  当时我便想,这就是我要找的神社!总之,我觉得,要想实现阿静的愿望,除了求神就再没别的可能了。
  紧接着的那个周日,在我们的秘密基地跟阿静碰头后,我立刻向他讲了这件事。
      税务局的围墙后面有个大大的净化槽,槽底略有空隙,足够小孩子趴着通行。爬过那块区域后,便是个只要盘膝而坐就不会撞头的空间,那里正是我俩的秘密基地。在那个基地里,我们曾脸贴着脸一同偷偷欣赏捡来的黄色漫画,更曾兴奋不已地点燃从父亲那里昧下的香烟,初次体验了抽烟的滋味——虽然被呛得死去活来,以至于再也没敢尝试。
  “骗人的吧。真能什么愿望都满足?我可不信。”听了我的话,阿静眨巴着他那双渗着眼屎的眼睛说道。已然折去半截的门牙从他咧着的嘴里露了出来,让那张绝对谈不上机灵的脸越发显得傻里傻气。
  “因为啊,你想嘛,如果什么愿望都能帮着实现的话,那个村子就不会萧条到变成荒村了呀。肯定会有谁去祈求让村子重新热闹起来的吧。”
  阿静这家伙,功课差得可以,挑刺的本领倒是一流。实际上,我听奶奶讲述之时亦曾有过这个疑问,所以现下只要照搬奶奶的话来解答就行了。
  “那是因为,能实现愿望的次数只有一次呀。大家都把这唯一的机会用在了自己身上。而且,许愿通常都是在年轻的时候嘛。”
  “呼,是这样啊。我果然还是……不太能相信。”
  秘密基地里有个捡来作为摆设的破闹钟,阿静一面刷刷转着它的指针,一面笑了起来。的确,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能且仅能实现一个任意愿望的神仙——就算是只有十岁的孩子,也不会立刻相信这种好事的吧。事实上,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也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真的不信,那就算了呗。我可是专程为了阿静才去打听来的。”
  我一做出恼火的样子,阿静就慌忙圆场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个事,除了求神,确实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谢谢你,小宇!”
  阿静像往常那样伸出手来,向上摊开手掌;而我则握起拳头,“砰”一下击中他的掌心。接着,我又伸出手去,让阿静用拳头捶在我摊开的手掌上。这是我俩惯用的招呼方式,用来代替握手。
  “所以嘛,等放了寒假,我们去那里求一次试试如何?反正就算不灵,也没什么损失;但万一灵验的话,就是意外收获了哦!”
  “可是袴须这个地方,到底要怎么去哟。现在肯定连经过那里的巴士线路都没有了吧?”
  “你傻啊,这还用问!当然是骑自行车喽!”
  “骑自行车……那得骑好远吧?”
  “有什么嘛,要是花这点力气就能实现愿望,不是很值吗?”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蛮不靠谱的。
  然而,所谓少年便是如此,总觉得只要有一辆自行车,就能走遍天涯海角,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何况我在差不多一个月前,才刚得到了一辆新车。那是一辆配备十挡变速齿轮和山地车把手的越野自行车。我向父母软磨硬泡数月之久,才终于在生日那天得到了它。说真的,当时在我心里,想要借此机会测试爱车性能的想法反而占了更大的比重。
  阿静却不知道我的那点心思,听罢已满怀感激地眨起了眼睛。没想到外表看来粗枝大叶的他,竟是那样一个容易感动的人。
  “谢谢你,小宇!果然有朋友就是幸福啊!”
  虽然这话着实让我有些愧疚,不过,期盼阿静梦想成真的想法,在我的内心深处毕竟还是存在着的。

  一言以蔽之,阿静就是个笨蛋。
  这样评价倒不是说他学习有多差劲(好吧,确实也蛮差劲的),而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傻得可以。他不但是班上的落东西大王,还是个在留校反省名单上天天留名的问题学生。不说别的,安分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他总喜欢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或是开些极端无聊的玩笑,闹得四周不得安宁,更有一项独门“绝活”——将竖笛吹孔插进门牙缺口,再将它垂挂下来——使他荣膺包揽全班笑料的小丑。如此一来,“静夫”这名字自是显得格外讽刺,时常成为遭人揶揄的对象。
  而我,虽然并不冒尖,却也算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也不知怎的,我同阿静特别投缘。从小学入学被分在同一个班开始至今,我俩几乎每天都泡在一起。身材高瘦的我和略显矮胖的他,甚至被冠上了“铅笔杆与橡皮擦”组合的称号,我却一点不觉厌恶。
      话说回来,对我和阿静的这份“兄弟情深”,家里人其实并不乐意。
  阿静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惹是生非之徒,闹起来无法无天,暴躁易怒的性情远近闻名。阿静那颗只剩半截的门牙正是这位父亲的杰作。会使那么大的劲打一个才十岁孩子的脸——仅凭这点,就能看出那是个怎样的人吧。
  我也曾在车站附近的商业街上,撞见过阿静的父亲与人斗殴的场面。他明明算不上人高马大,可就算两名巡警合力摁压,也难以将其制伏。他简直就像一头狰狞的野兽,确实,让人只想敬而远之。
  即便在家,情况仍是如此。阿静时常抱怨说,老爸每周至少撒疯一次。由于丈夫不务正业,他母亲只好天天在烤肉店摸黑打工,以此维持家计。而这一点,有时竟也会成为他们夫妻争吵的起因。虽曾听他讲起过这些,当时的我却说什么也无法理解为何会变成那样。总之,他家与我家相比,便是一个暗无天日、令人极其厌恶的地方。
  “昨天晚上,我爸又打我妈了……弟弟妹妹都哇哇大哭,想看的电视也没看成呢。”
  我记不得有多少次从阿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每次听他倒苦水,我都会对自己家庭的普通满怀感激,说来着实有些可悲。
  然而,那样的阿静真正开始苦恼,却是那年秋天的事。
  “小宇,等你长大了,打算当什么?”
  当时,我们好像是玩了一整天的三角垒①吧,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山那边的太阳正渐渐下沉,天空被染上一层淡淡的朱红。
  “我嘛,要是能当上职业棒球运动员就好了。唉,不过应该没戏吧。”虽然没太当真,但也没有别的什么想做的,所以我给出了那样的回答。
  “才不会呢,小宇,你棒球不是打得蛮好嘛。”
  阿静这么说着,声音竟一反常态地有些消沉。于是我意识到了,他有心事。
  “小宇,这事你绝不能跟任何人说哦。”当走到能望见我家理发店的那条街的街口时,阿静忽然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面对这不同寻常的氛围,我也做出格外认真的表情向他点了点头。
  “你说……父母里有人坐过牢的话,孩子就不能当警察,这是真的吗?”
  “哎?没那回事吧?”
  “可是,前不久我看了一部电视剧,里面就那么说的!”
  我知道,阿静向往成为一名骑着白摩托①的警察。从很小那会儿起,我就一直听他反复诉说着这个理想。
  “你爸他,进过监狱吗?”
  只见阿静以强忍腹痛般的艰难神色,微微点头道:“说是年轻的时候捅了人,蹲过几年牢房。”
  要说他那个父亲,确实像有前科的样子。
  “果然还是……没戏了吧?”
  我无言以对。
  如果电视剧里都那么说了,可信度应该是很高的,但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那又有什么关系嘛!前阵子,老师不是说过吗?在日本,不论是谁,都可以从事喜爱的工作。”我忽然想起某日班主任老师为我们讲解《日本宪法》时说的话,“像那样带有歧视的做法是违背宪法精神的。”
  “可是……现实中,不是都会有那种警员资格考试的吗?到时候,肯定会对我的家庭出身作调查的吧……”
  确实是那么回事。父亲曾经坐牢的事实,很可能会成为一项重大的不利因素。
  “我……是不是成不了骑白摩托的巡警了……”
  “不是说了没那回事嘛。没关系的啦,绝对!”
  我看着阿静一脸颓丧的模样,万般无奈地丢出了那样不负责任的话。
  事后,我装作不经意地向父母打听了那个说法。结果是,虽然他们都不清楚确切规定,但“应该很难吧……”的回答却如出一辙。
  那样的话,阿静就太可怜了。
  当老子的过去坐过牢也好,没坐过牢也好,那跟阿静有什么关系!阿静是无辜的!父母归父母,子女归子女啊!
  然而与此同时,哪怕是年仅十岁的我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像理想中那样平等和公平。也许,就算没有明文规定,那种家庭的孩子,果然还是会被警界拒之门外吧。
  我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让阿静实现梦想。这便是为什么我要从奶奶那里打听一遍老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