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引子:妖孽
  日上残破帘钩,映亮陈旧的几案、凳子。风吹动褪色的帷幔,房顶蛛网瑟瑟乱颤。紫珠半蹲半跪在床前,脸色惨白,冷汗纷纷滚落,心深处,黯黯日月无际。
  她被剥离般的腹痛撕扯着,手死命地抓着被子,折断了玉葱般的指甲;透过泪雾看到墙上灰拓拓的水渍,一只蟑螂伸着长臂。屋外空地上半人多深的蒿草,无人打理的树木,共同勾勒出凄凉颓败。
  宫娥余红莲面如满月目蕴秋水,一身雪缎①宫装,头上双鬟,在门口走来走去,将手中锦帕胡乱绞着,惶急、焦灼:“稳婆磨蹭着不来,怎么办啊?”
  风飒飒,窗帷荡起荒蛮、巨大的阴影,仿佛要覆盖今生、来世。
  忽听屋内传来一声惨叫,伴着一声响亮的婴啼。
  “啊!生了。”余红莲急忙进屋,动作麻利地将婴儿洗了,剪脐带,结线,包好婴儿时回头,见紫珠躺在草席上的一片暗影里,身上破褥面上冷汗,濡湿的头发贴于苍白面颊,虚弱、凌乱,像一吹即灭的余烬。
  紫珠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游丝:“饿……饿……”
  余红莲情急,扭头朝外喊:“饭,我早交待过的稀饭,快些端来!”
  门口不见人影,唯有荒草搅动霞光。冷漠的世界瞬间退隐,所有的尘音渺若云烟,这就是穷苦人的命!余红莲倒吸着冷气,胸口如被钝刀划过。
  一个黄衣宫娥趾高气扬地进来,竖着黛眉,眸光冷寒犹如冰山:“处置妖孽,不得有误!”
  “是!决不迟误。”余红莲合手立着,恭送黄衣宫娥迎着血色霞光离开,见一个素衣嬷嬷端着陶碗慢腾腾走来……
  燕子在浩渺天际飞掠,霞色轻淡浮云集,天光渐渐暗下来。
  紫珠发出悠长啜泣,缓缓睁开眼睛:“孩子……我的孩子……”
  余红莲忙抱起婴儿给她看,声音嘶哑:
  “妹妹,这女娃好漂亮!只是,大王已……谕旨……处决。”目光极为暗淡,神情迟疑、悲悯。
  紫珠哆嗦着取了颈间淡紫色兽纹陶贝②吊坠,挂进女婴脖子,粗重喘息着解开枕边包袱,抓出一把金钗银环、玛瑙珠翠,艰难欠身,塞给余红莲:
  “姐姐,你要救救这可怜的孩子啊!她不是妖孽,真的不是……”
  她是妙龄女子,也喜香浓金猊,日暖高照,抱被慵起;也喜笑对菱花铜镜,默默理完云鬓贴就花黄,将一腔心事悄悄地描画、盘结、收藏。可这世界,终不过是富贵者的堆金砌玉、花天酒地、欲望权势;贫贱者的衣食无着、低眉敛眼、愁苦无际。
  苍茫暮色缓缓自窗口倾泻,余红莲情绪郁塞地泪别紫珠,抱着婴儿绕过一道道宫墙和芳径,绿树鲜花进入目中尽是萧索。
  她刚刚踏上宫城南门的石阶,迎面来了两个侍卫,为首者拔剑指向婴儿:“该死的妖孽!”
  余红莲紧紧揽着婴儿,面色冷寒:“不可鲁莽!在宫内伤了妖孽,引起血光之灾,姜娘娘怪罪下来,谁能担待?”
  那人闻言收回剑势,冰冷目光射向宫墙外的浓黑天空:“奉命处置妖孽,我们已等候多时!”
  余红莲双眸低转出慧黠,倩然一笑:“区区小事,何劳二位大驾?”取了手上两枚指环,分别塞给二人,笑语妍妍:“前日之事,多谢关照,略表心意。二位且去喝茶消闲吧。”向婴儿扬起寒光闪闪的青铜鎏金短柄匕首,面色冷凝:“处置妖孽,我一人足够!”
  镶满鎏金铆钉的朱漆宫门巍然挺立,向夜幕昭示着它的高深莫测。为首侍卫悄然低头,见纯金指环在橘红灯影里熠熠生辉,笑意在脸上铺展开来:“如此,就有劳红莲姑娘了。”朝同伴一挥手:“走!”
  两个侍卫喜滋滋地在芳径深处消失,余红莲暗自庆幸着,脚步轻捷地南出宫门进入林子,闻得林鸟惊飞,猿猴哀啼。她缩着脖子,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拨着林枝,顾不得荆棘刺肤蠓虫扑面,走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
  听闻水声潺潺她方自转喜,突然僵在那里。
  脊背被冰冷的利器顶住,冷冽寒意漫向四肢百骸。阴森森的男人声音如同坟墓里的幽魂:
  “你,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林间鹁鸪鸣怒,绿杨风疾。宫廷修炼的定力使她处变不惊,强自镇静:
  “我鬼鬼祟祟?你袭击弱女子于夜晚林中,可算得光明磊落?”
  青铜短柄宽背长刀闪着耀眼寒光,飞一般移向她左肩。一个身着白衣,白巾蒙面者转到她面前,露出的眼睛像绿莹莹的鬼火。彼此对视,打量一遍,白衣人目凝狐疑:“你从宫里来?”
  红莲不答,耳旁猫头鹰哇呜一声叫得瘆人,她肩膀缩了缩。
  白衣人绿幽幽的目光激射着宫娥:“你慌慌张张抱着婴儿作甚?”
  余红莲睫毛纷乱地眨动,依旧不答。
  “告诉我实话饶你不死!否则,哼哼……”他一声冷笑如阴风缭绕,令人毛骨悚然。林中冷风嗖嗖生寒,月色透过树缝,斑驳光辉照亮地上草如绿毯,一些小花点缀其间。
  听他声音不像本地人,看他衣着打扮,余红莲不由大骇,脱口:
  “你,犬戎③白狼④!”
  “哼哼……”白衣人冷笑处手臂一动,红莲只觉肩头猛一冷痛,不由蹙眉哀呼。
  白衣人声音沧桑、冷硬:“你竟敢蔑视我猃狁民族,真是该死!”
  余红莲明白猃狁是以白狼为图腾的游猎民族,被外族称为犬戎,乃有污蔑之意。婴儿在胸前蠕动,触发心底柔软。她暗转双眸,俯身作揖:
  “英雄,请恕小女子口不择言之罪。如今小女子有事在身,请英雄放过我吧!”
  那白狼听到英雄二字果然高兴,收回青铜大刀,苍冷眸色变暖:
  “放过你也不难,须得回答我的提问!”
  “请英雄明示,小女子言无不尽。”余红莲直视他蒙面白巾下露出的阴沉双目。
  白狼一耸鼻子,目中绿光闪亮:“你一宫娥,抱着孩子作甚?”
  余红莲低着螓首道:“这女婴被我朝视为妖孽,我奉命处置。”
  白衣人鼻子又是一耸,目射灼灼希冀:
  “我有一表妹叫卓文菲儿,猃狁人,被周厉王姬胡掠进周宫,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余红莲道:“犬戎女子被掠来甚多,因为种族歧视,她们都隐藏身份,竭力成为汉人。我从未听说这个卓文菲儿。”眸光暗转,嫣然含笑:“待我完成任务回宫,可以给你打听打听。”
  白衣人怅然、失望,绿幽幽目光盯着婴儿,露出鬼斧神工般的阴谋家嘴脸:
  “你大周祸害我猃狁人无数,你们说这婴儿是妖孽,我便要留住她!”
  红莲瑟瑟后退:“英雄容禀,她真的是妖孽,会引发国难的!”
  “你们说是妖孽,我偏要留住!”白衣人冷笑着重复,青铜刀一横,欲行抢夺。
  余红莲以婴儿掩护,从怀里掏出一物,劈面朝白狼一撒。
  白狼闻到气味愣住片刻,晃悠悠倒下。
  余红莲抱着婴儿往前走,回头,呲目冷笑道:“好讨厌的戎贼!幸亏我带了防身之物。”
  余红莲衣袂飘远时,白狼倏忽坐起,冷笑:“雕虫小技!也想迷倒你爷爷?”掂足追随。
  月光飞掠林梢。风吹落几片树叶几瓣落花,纷纷扬扬。
  余红莲踏着斑驳月色来到与树林接壤的河边,见河水悠悠流淌,泛起粼粼银光,飘着草屑、树叶。她从树丛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竹筏、木盆,将婴儿严严实实包裹一遍放入。望着女婴顺水漂流而去,流泪默祷:天神⑤保佑,让好人家捡到这苦命的孩子!
  月升起,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青石街面,月色轻笼。一对布衣夫妇背着桑弓箭,抱着箕袋,被一群官兵追赶着。
  凄冷的月,昏暗的灯笼,花梢缺处,画楼人立。一群孩子在街口的梧桐树下边唱边跳:桑弓箭,箕布袋,大周灭亡的祸害……
  如狼似虎的官兵在街上飞跑,无数双脚踏在青石板上噪杂、纷乱。一环眼浓眉的指挥官举着钢刀呼喊捉拿奸细。
  布衣夫妇跑到街衢尽头,发现前面高墙后面追兵,一瞬间面如死灰,被官兵团团包围。
  忽一道白光凌空飘来,官兵们身后飞起白色圆弧、冒起血光,惨叫声此起彼伏。
  即将束手就擒的夫妇见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官兵这会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未死者被落地的白衣人补了几刀,血溅向空中,惊颤了迷离月光。
  眉心纹痕深深的布衣男向两眼闪着绿光的白衣人抱拳,垂目道:“多谢主人救命!”
  布衣女子头顶盘起一个朝天髻,插了一支褐色曲折纹玉凤。人间沧桑难掩其天然俏丽,一双水眸在濯濯月光里流转:“报告主人,我等已完成任务。”
  白狼仰头笑道:“以后不要再买桑弓箭、箕袋了,危险。”从宽大的衣袍里抱出一婴儿:“你们下一个任务是收养这女婴,教她琴棋书画及大周贵族礼仪。大周人说她是妖孽,我偏要将她打造成真正的妖孽!”仰头,月光映出他的洋洋得意:“你们将改为褒姓,祖籍褒国⑥,继续享有猃狁王的月俸。”
  布衣夫妇惊喜不定的表情转化为顺从,齐声道:“我等但听主人吩咐!”
  布衣女子接过婴儿的瞬间,见白狼从眼前消失若一缕轻烟。她抱着熟睡的婴儿,轻触她玉一般质感的肌肤,借着月色看她眉眼,目中凝重转为欣喜:“这女娃粉琢玉雕一般,讨人喜欢……可惜!”复问男子:“夫君,褒晌分封褒国称谓褒侯,掌控大周王朝帅印。主人该不会是……”忽又打住,面转嫣然:“这个周天子,为何分封那么多诸侯国?”
  男子望着一天云破碎,两树玉扶疏,神情怅然、愤慨:“周天子把王族、功臣分封为各地诸侯,更便于拱卫王室。那些强大的诸侯国不断地向我们猃、夷民族攻城略地,甚是可恼!”
  注释:
  ① 雪缎:布料中的,用上好的蚕丝制成。蚕不是普通的蚕,是雪莹蚕。
  ② 陶贝:和铁贝,石贝、玉贝、铜贝,及布币、刀币、环钱和蚁鼻钱通行于民间,是西周时除了金银之外通行的几种货币。
  ③ 犬戎:中国古代的一个民族,即猃狁,也称西戎,活动于今陕甘一带。
  ④ 白狼:被犬戎人尊为战神,猃狁是以白狼为图腾的民族。
  ⑤ 天神: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土,之前,人们只信仰天、地神,奴隶主通过天神、地神来加强对奴隶的统治。
  ⑥ 褒国:大周王朝的附属诸侯国,褒姓侯爵,今汉中以北,包括汉台县、勉县、留坝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