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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姐木兰想了想,暗中比较了一下儿。另一辆车的骡子瘦小一点儿,可是那个骡夫却长得较为和善;而这个年轻骡夫的头上还生着疮疖。其实木兰在选择车辆时,不是看骡子好坏,而是取决于骡夫的样子了。
  在人的一生,有些细微之事,本身毫无意义可言,却具有极大的重要性。事过境迁之后,回顾其因果关系,却发现其影响之大,殊可惊人。这个年轻车夫若头上不生有疮疖,而木兰若不坐另外那辆套着小骡子的轿车,途中发生的事情就会不一样,而木兰一生也不同了。
  在纷乱当中,木兰听见母亲责骂丫鬟银屏,那时银屏在另外一辆车里,因为银屏浓施脂粉,衣服穿得太鲜艳。在大家面前,银屏自然觉得太难为情。青霞是个十九岁的丫鬟,扶着太太上了车,正暗中微笑,暗喜听了主人的话,此行没敢打扮得花枝招展。
  谁一看都看得出这位太太是一家之主,三十几岁年纪,宽肩膀儿,方脸盘儿,微微有点粗壮,说话声音清脆,一副发号施令的腔调儿。
  大家都已坐好,就要出发了,十一岁的一个小丫鬟,名叫乳香,在大门口儿啼哭,因为大家都走了,只撇下她和老罗看家,觉得好伤心。
  木兰的父亲向太太说:“让她也来吧,至少她可以侍候你,装装水烟袋呀。”
  所以在后的刹那之间,乳香又爬上了丫鬟的轿车。似乎每个人都已坐好,姚太太向丫鬟们喊说她们要放下车前的竹帘子,不要老是向外探头张望。
  有五辆轿车,那些骡子之中有一匹小马。冯舅爷和一个年轻小伙子领头儿,随后车上是太太跟大丫鬟青霞,青霞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小孩儿。第三辆车上是木兰跟她妹妹莫愁,还有干女儿珊瑚。另外三个丫头是银屏、锦儿,十四岁,还有小乳香,一同在后面的轿车里,父亲姚大爷独自坐在一辆轿车上殿后。他儿子体仁避免与父亲同车,跟舅爷同坐一辆车。
  男仆罗东,是罗大的兄弟,在姚大爷的车前面,跨辕而坐,就是说,一条腿横跨在车辕上,一条腿垂在下面。
  向站在门前送他们出发的那些人,姚太太大声说他们是到西山去看亲戚,几天就回来,其实车是往南方去。
  不管他们究竟往何处去,路人分明看得出他们是逃离,怕义和团和八国联军即将进入北京城。在车夫吆喝“瓦得儿……打……得儿!”和鞭子的清脆声音之下,几辆车一齐出发了。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因为是次回南方杭州的老家,以前只是听见父亲提到杭州,这次是真要回去了。
  木兰很敬仰她父亲,他一直拒绝逃离北京,一直拖延到七月十八。后来既然决定了到故乡杭州去避难,便冷静异常,从容准备,处变不惊,方寸泰然。因为她父亲沉潜于黄老之修养有年,可谓真正的道家高士,从不心浮气躁。
  木兰曾听见父亲说:“心浮气躁对心神有害。”他的另一项理由是:“正直自持,则外邪不能侵。”在木兰以后的生活里,有好多时候儿她想起父亲这句话来,这个道理竟成了她人生的指南,她从中获得了人生的乐观与勇气。一个万恶不能侵入的世界,自然是一个使人乐观奋斗的美好世界,自然活在如此的一个世界的人会有勇气,能奋斗,也能忍受。
  自从五月起就战云弥漫,八国联军已经攻取了沿海的炮台。义和团已经拆毁了通往北京的铁路。那时义和团势力日盛,渐得人心,在乡间聚众滋蔓,势不可侮。
  究竟避免与洋人开战呢?还是利用那批自称能抵御洋人子弹有道法仙术高呼“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呢?西太后犹疑不决。清廷有一天曾下令逮捕义和团首领,可是第二天又任命维护义和团的端王为总理衙门的大臣办理洋务。宫廷的阴谋,对推翻压制义和团的决定大有关系。慈禧太后已经把光绪皇帝的实权悉予剥夺,而且正打算把他废掉。她喜欢端王的不成器的儿子,有心立他继承帝统。端王以为与外国开战会增强他的权力,也更容易使儿子入承王位,所以怂恿慈禧太后相信义和团的法术确能避枪弹。并且,义和团曾声言要捉“一龙二虎”来祭天,以赎其卖国之罪。龙自然暗指两年前行“百日维新”吓坏了守旧派王公大臣的皇帝光绪,二虎则指的是当时已经年长的庆王与李鸿章,他俩是负责洋务的。
  端王伪造了驻北京的西方外交团一份联合照会,要求将国政大权交还光绪皇帝,这样就使老婆子相信外国使节是反对她废光绪皇帝的计划,所以她决定与义和团济瀣一气,休戚与共,因为义和团的口号是“驱逐洋人”,这成了他们得势的秘诀。朝廷中几个思想开明的大臣,因为义和团主张烧毁使馆,违反外交之道,因而反对义和团,但是这几个人已被端王杀害。国子监大臣曾因此剖腹自杀。
  义和团实际上就在北京城。朝廷派出武官去镇压义和团,中了义和团的埋伏而遭杀害,败兵向义和团投降。义和团既得人心,洋洋得意,简直是占领了北京城,杀洋人,杀教民,烧教堂。外国使节团抗议,大臣刚毅派人去“调查”义和团的情形。结果回报说义和团是“上天派遣,驱逐洋人,洗雪国耻”。于是反倒暗中把千万义和团放进了北京城。
  义和团一旦进了城,在慈禧太后与端王暗中庇护之下,行凶作恶,弄得人人战栗,全城震惊。他们各处游荡,寻找“大毛子”,“二毛子”,“三毛子”,全都予以杀害。“大毛子”指洋人,“二毛子”“三毛子”指信教的,在洋行做事的,以及说英语的中国人。他们各处去烧教堂,烧洋房子,毁坏洋镜子,洋伞,洋钟,洋画。杀的中国人倒比杀的洋人多。他们证明中国人是否是“二毛子”的方法很简单:让有嫌疑的人在大街上跪在义和团的神坛前面,向他们的神烧一张黄表,人有罪无罪就看纸灰是向上飞,还是向下落而定。神坛是设在大街上,对着落日的方向。要表示信义和团的人就要烧香,而那些团勇就打拳拜齐天大圣孙悟空,孙悟空这个小说上的猴子精就是他们供奉的神灵。于是满街香烟缭绕,香味扑鼻,人觉得似乎进了异域殊方的神仙国度。甚至朝廷大官都在家设坛,邀请首领到家做法,而家里的奴仆也都加入义和团,好借势要挟主人。
  姚大爷是个博学之人,同情变法的光绪皇帝,认为义和团的行动愚蠢无知,危险有害,不啻儿戏,不过此种看法只是暗自藏在心中而已。他也有他“反洋”的道理,那就是教堂是仗恃洋人优越的武力保护之下的洋宗教的表现。他头脑清楚,不附合义和团的无知胡行。他家仆人罗大与罗东兄弟避乱惟恐不远,深以遇到这样主人为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