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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等舱
  酒精的作用慢慢消失。陆地越来越远,而他的思绪渐渐清晰,支离破碎的记忆一片片浮上脑海。他在港口等待出发时发生的一切——咖啡馆里遇到的那个姑娘的大腿,大杯大杯的朗姆酒,潮湿,想吐。在租来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裹着被单,在她的陪伴下等待开船,这让他感觉很好。他是个坏臣民,愤世嫉俗,无法无天。从计划完成后喝下杯酒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幸福的人。到他听说邮轮会推迟一天出发的时候,已经醉得没办法担心了。他站起身来,脚步踉跄,但依旧快活无比,还要为圣保罗的婊子和黑鬼们的健康干杯。那姑娘有种陶土般的气味,一种黑白混血儿特有的气味。他紧紧抓住她的肩膀,躺倒在她的背上,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宰者。
  邮轮延误了三天。他没有考虑到,旅行箱在阳光的暴晒下会发出气味。他喝得太醉了。
  现在,在甲板上,他成了猎物,所有人都在窥伺着他。过去这三天里的舒适惬意让他觉得滑稽,跟现实毫无关系。邮轮收锚启航,一种冰冷的孤独顿时侵入了他的身躯。
  在一般情况下,搭乘头等舱的旅行令迪文愉悦。他用急促的语速和与之相衬的大嗓门责骂了行李员,这里的其他人在疲惫的一天后也大都是这副德行。他们在这个国度生活了如此之久,以至于在日常对话中都相互嘶吼:在的吸烟室里,人们就像小贩那样嚷嚷着。大吼大叫成了他的第二天性,某种习惯于被伺候的标志。迪文声嘶力竭地羞辱着行李员。他成功地骗过了其他人,对人们的侧目视而不见。旅行箱散发出的气味引来了众多关注的目光,其中也包括几位船员。他并不知道那有多臭,直到登船的时候有人问他,怎么味道那么重,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他才意识到箱子竟一直处于大庭广众之下。于是,他加倍责骂行李员,仿佛这样就能让其对一切问题负责,包括这股臭味。他害怕人们的质疑:是什么如此之重,让拎箱子的黑鬼都快折成两截。他结实的背脊习惯了负重,却在旅行箱的重压下塌了下去。迪文恼火地叫嚷着,只为了让其他头等舱旅客明白他也属于高贵的有产阶级,属于那个始终不耐烦的、被怠慢的群体。
  甲板上的海风让他清醒了过来。他仿佛陷入了漩涡之中,反复纠结于一个执念:从现在起,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海浪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要他记住发生过的那些事。为了不去思考自己面临的危险,他试图东拉西扯地想些别的。他为什么要上船?酒精搞垮了他的直觉。他应该待在陆地上的,那样还能躲起来,掉头回去,或是放弃。他的双手颤抖着,在裤袋里攥紧了拳头。既然他已别无选择,那就一直走下去。菲德丽卡烦扰着他的思绪。当她说起有个男人甚至没法完成自己应该做到的事时,总是露出轻蔑的笑容,鼻子微微皱起,目光变得冷酷,下颚的线条也悄悄改变了。有时,这种表达蔑视的能力让他很想杀了她,比如当她提起自己的丈夫,说“这是主人”的时候。菲德丽卡在等待着他,她依靠他,并且信任他。邮轮延误时,他没有派人去通知她。因为忘记她很好,摆脱她的影响也很好,他花了三天两夜等待邮轮靠岸。他本可以拟出另一个方案,
  比如逃进森林深处,或是征求菲德丽卡的建议。可是,他却开了房间,还为情人买了朗姆酒。而且他感觉很好,比过去的那些天好多了。
  一只信天翁飞过邮轮上方,划出一个个大圈。菲德丽卡的阴影渐渐远去;地平线上,陆地化作了一连串简单的直线。迪文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平静和让自己安心的方法。游戏还没正式开始,一切都有可能。他登船时搞的小把戏已经奏效,吸烟室里的男人们礼貌地和他打招呼,女人们则用余光打量他。他宣称自己是要去里约热内卢参加世界博览会的富商,无人起疑。站在通往各个公共休息室的大厅里,他并没有因为这片无比奢华的气派景象而表现得目瞪口呆。在四周泛滥的花边、繁复的裙摆、擦得锃亮的表链和耀眼的镀金器皿的包围中,他也没有让人看出自己的不自在。他说话大声,用词粗鲁,志得意满。他和人分享着雪茄,谈论着里约——有人在那里迎候他,而他却要迟到了。他轻蔑地打量着那个对旅行箱提出疑问的水手,简短地回答了几句,被他的无礼搅得心烦意乱。船员们不想把旅行箱安置在客舱,他也没有过分表示抗议。汗水打湿了他的背脊,血涌上了太阳穴,但他没有发牢骚,由着船员们把旅行箱和其他箱子一起搁在了甲板上。旅客们对他表示了支持,一
  种头等舱乘客之间的团结友爱,他们常常遇到这类和船员之间的摩擦。他气定神闲地下着指示,虽然吓得不轻,还是沉住了气。
  邮轮上下颠簸着,他紧抓住扶手,手掌接触到冰凉的金属,这让他感到安心,自己和现实世界还保持着联系。在他背后的浮桥上,一些衣着优雅的男士在散步,身边的女伴大多像是穿着裙子的宪兵。他们把他的苍白脸色归咎于晕船,出于礼貌,尽量不盯着他看。这个肮脏国度里的上流社会,一些文盲、蠢货和野蛮人,全都装出一副有教养的样子。他们凭着对文明社会的模糊记忆,复制出一些可笑的姿态。迪文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自己熟悉的想法上。可是,毅力,这个在他年轻时显得如此牢不可破的东西,却随着岁月碎成了一块块。他聚精会神,不去想旅行箱被放在了哪里,也不去考虑时钟走到几点的时候他可以上去处理这个箱子。他强迫自己的思绪绕开这些盘算,冷汗开始滴下来。
  很快,这件事就会结束的。他将踏上里约热内卢的土地,在陆地住上一晚,然后从陆路出发。菲德丽卡正在等着他。他对她说起过波尔多,说起过法国,他答应过,他们会一起去,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菲德丽卡长得很像黑鬼和土著们崇拜的一个女神。放荡,挑衅、伤风败俗。鬼神弥撒的时候,他们在她的塑像前燃起大蜡烛。
  在真正认识她之前,他曾为菲德丽卡的粗俗感到手足无措。一个意大利女人,一个叫花子。她和这里的野蛮人一样,都是基督徒。她拙劣地模仿着宗教仪式的动作,却并非出于对上帝的虔诚。
  挥之不去的恐惧侵驻他的身体。如果菲德丽卡觉察到他现在的感受,可能会失望。他曾经以为占有了她、拥有了她,他就能变成一个强大的男人;他觉得自己充满了男子气概。他去工作的时候,觉得自己很男人;他穿过市集广场的时候,觉得自己很男人。他走进路边的棚屋用清晰有力的嗓音点餐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男人。她发情母兽般的气味伴着他去到每一个地方,让他昂首阔步,脚步生风。那时的他可以得到一切。他在菲德丽卡的笑声里,在菲德丽卡的胯骨间,在菲德丽卡的小腹上栖息在她身上,他仿佛从高处俯瞰整个世界。在需要表现得像个男子汉的时候,他的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而现在,他觉得力量正渐渐离他远去。他没有和野心相衬的勇气。他从身体上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衰弱。恐惧胜过了他击垮命运的渴望。但此刻,他在这里。无论如何,他还是做到了。
  远方的陆地很快就会消失在视线之外。自从到了圣保罗之后,迪文再没有坐过船。和恐惧混在一起的还有些别的什么。不只是某种思绪,更是一种将他淹没的强烈感触。出发的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陆地的轮廓在地平线上越来越小,他和自己的祖国就此诀别。一张单程票,和他之前的几千个同胞一样。那些熟悉的脸孔,从他口中说出的语言,城市里的各种声响,清晨的气味,他蹒跚学步时踏着的土地。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所了解的一切缩减成了几组线条,后被大海吞噬。在圣保罗的天空下,他时常想起叙利亚的天空。异乡头顶的云朵,与故乡没有半分相似。那一次的海上旅行,他已经忘记了。码头上,他的婶婶庄严而又自豪。是她把他送去那个地方,和他的同胞们一起。那些人会寄钱回来,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尊敬他们。迪文决定承担起责任,他不停对自己说,很高兴能有机会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在心底深处已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和哀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