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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孔子的自信
  孔子一生很不得志。《史记·孔子世家》曰: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大意是:有一次孔子到郑国去,与弟子走散了,孔子在城墙东门旁发呆。郑国有人对子贡说:“东门边有个人,他的前额像尧,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部像子产,不过自腰部以下和大禹差三寸。看他憔悴疲惫的样子就像一条丧家之狗。”子贡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孔子。孔子很坦然地笑着说:“把我的外表说成这样,实在是夸过头了。不过说我像条无家可归的狗,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啊!”
  可见孔子当时的落魄,《论语》写孔子失志落魄的章节很多。但不得志的孔子,却一直活得很自信,使我心生无限敬意。
  他的自信首先是对自己的好学: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5.28]
  大意是,孔子说:“即使是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一定有像我这样讲忠信的人,只是不如我这么好学罢了。”
  我们有专门一篇写孔子的率真,这一章也可见出他的坦率直爽。他认为自己的忠信并不是突出的,能赶上的人很多,哪怕一个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也有像他这样讲求忠信的人。但他坦言像他这样好学的人不多。很显然,说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就有像他这样讲求忠信的人是衬托手法,是为了说明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好学。孔子好学固然不错,但自己这样表扬自己好学,不仅显得率真可爱,而且显出孔子的自信。关于孔子好学,《论语》中亦有多章可见,我们也有专门篇章谈论,这些不再多说。
  孔子对德的自信就更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7.23]
  大意是,孔子说:“上天把如此的美德赋予了我,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史记·孔子世家》中说: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大意是:孔子从卫国去陈国时经过宋国。桓魋听说以后,带兵要去害孔子。当时孔子正与弟子们在大树下演习周礼的仪式,桓魋砍倒大树,而且要杀孔子,孔子连忙在学生保护下,离开了宋国,在逃跑途中,他说了这句话。他认为,自己是有仁德的人,而且是上天把仁德赋予了他,所以桓魋对他是无可奈何的。桓魋,是宋国主管军事行政的官司马,是宋桓公的后代。对这一章,钱穆先生有自己的解读:
  其如予何:犹云无奈我何。桓魋纵能杀孔子之身,不能夺孔子之德,德由天生,斯不专在我。桓魋之所恶于孔子,恶孔子之德耳。桓魋不自知其无奈此德何。既无奈于此德,又何奈于孔子。弟子欲孔子速行,孔子告之以此,然亦即微服而去,是避害未尝不深。然避害虽深,其心亦未尝不闲。此乃孔子知命之学之实见于行事处,学者其深玩之。
  按此章乃见圣人之处变,其不忧之仁,不惑之智,与不惧之勇。子贡所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盖实有非言辞所能传而达,知识所能求而得者。学者当与文王既没章在陈绝粮章参读。
  李泽厚先生也有自己的解读:
  【记】这章常被后人引为孔子负有某种神秘使命或具有某种神秘“圣性”,自有上天保护,因此不怕。其实这不过一句普通壮胆的话罢了。何必如此刻板解说,把孔子神化?由某种责任感而生的历史使命感,从而设信有某种客观法则规律在,即此种“壮胆的话”的由来,用以自勉自励,即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无畏气概也。
  钱穆先生从中读出“圣人之处变,其不忧之仁,不惑之志,与不惧之勇”,是很有道理的。李泽厚先生的“神化”之说肯定是有所指,但我们不知道具体背景,然而我们是基本同意他的观点的。钱穆先生要我们“深玩之”。我不是学者①,本不在钱穆先生的话语对象之内,但还是有一点自己的想法。我以为,需要深思的是,孔子这样的“大无畏气概”来自哪里?李泽厚先生认为是来自“由某种责任感而生的历史使命感”。我们以为这样的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是来自一种自信,来自一种天赋予其责任的自信,更是来自自以为代表了正义的自信和信心。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你听听这口气。生命受到威胁,不仅毫不慌乱,而且能说出这样一番极度自信的话,让人看到了孔子作为圣人的风度,的确很不容易。我们不能不心生敬畏。孔子的自信有三:一是自信自己是有德之人,用今天的话语,有德似乎可以说是代表了正义。更自信的是自己这样的德不是好学而来的,而是上天赋予的,当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有的。这就不是一般的德,而成了上天之德。有了前两个自信,第三个自信就水到渠成:小小的桓魋是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孔子认为自己承担了上天赋予的重任,这并不是的表达,再如下一章: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9.5]
  大意是,孔子被匡地的人所围困,他说:“周文王死了以后,周代的礼乐文化不都体现在我的身上吗?上天如果想要消灭这种文化,那我就不可能掌握这种文化了;上天如果不消灭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理解这一章,要了解背景。《史记·孔子世家》中说: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
  孔子从卫国到陈国去经过匡地。匡人曾受到鲁国阳虎的掠夺和残杀。孔子的相貌与阳虎相像,匡人误以为孔子就是阳虎,所以将他围困。孔子外出游说被围困,这不是次,当然这一次是因为误会。这一次,孔子更是表现出不同一般的自信。钱穆先生的解读似乎也是如此:
  孔子临危,每发信天知命之言。盖孔子自信极深,认为己之道,即天所欲行于世之道。自谦又甚笃,认为己之得明于此道,非由己之知力,乃天意使之明。此乃孔子内心诚感其如此,所谓信道笃而自知明,非于危难之际所能伪为。
  正如钱穆先生所言,孔子实在是一个“自信极深”的老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这是自信“斯文”就在自己。其次是自信“天之未丧斯文”。其实,也就是自信天不亡我。三是自信匡人对自己无可奈何,“匡人其如予何”。三个自信,有着严谨的逻辑。前面两个自信是根本,后一个自信全由此而来;前两个是前提,第三个是结论。这让我想起老父亲。他是生产队里扬场(用板锨把稻谷、麦子抛到高空,借助于风把饱满的稻谷、麦子和干瘪的稻谷、麦子以及草屑分开)和堆草垛的高手。有一次和负责打谷场的干部闹了矛盾,我们担心人家不要他到打谷场干活(打谷场的活比下地干活,要轻巧一点)了。他一点不愁,嗞嗞抽着烟袋说:“他会来找我的。”那语气悠然而平静,却充满自信。我估摸孔子说这话时,也差不多如此。如此自信是要胆识的,也是要实力的。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天之未丧斯文”,才敢如此放言。我也看到一些专家,在某一方面是一把好手,就以为领导会很在意他,动不动要辞职,结果辞就辞了,领导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弄得很不爽。现在还有几位领导在乎你那几下子!
  说到底,孔子的自信是来自“天”。老天不撑腰,他也自信不起来的。
  孔子的难堪
  孔子在他学生心中,在我们心中,是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的。而在当时,很多人并不待见他,很不把他当回事。
  说到孔子的困窘和难堪,人们容易想到的是他困在陈蔡的时候。孔子和学生困于陈蔡,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确很是凄惨。但我想,就内心真正的打击而言,孔子的难堪应该不是在陈蔡,而是被几个怪人奚落。
  次是楚狂接舆。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18.5]
  大意是:楚国的狂人接舆从孔子的车前经过,唱道:“凤凰呀,凤凰呀!你的德行为什么衰败了呢?过去的是无法挽回了,未来的还是可以补救的。算了吧,算了吧!现在当政的那些人危险至极!”孔子下了车,想和他谈谈。他却连忙避开了,孔子没能够和他谈。
  接舆,是不是人名,有争议,是楚国的一个狂人,是肯定的。他为什么如此对待孔子呢?钱穆先生认为他是为孔子惋惜:
  趋而辟之:接舆急行避孔子,不欲闻孔子之辩白。以下数章,皆见孔子之不忍于避世。接舆诸人,高蹈之风不可及,其所讥于孔子者,亦非谓孔子趋慕荣禄,同于俗情,但以世不可为,而劳劳车马,为孔子惜耳。顾孔子之意,则天下无不可为之时,在我亦有不忍绝之情,有不可逃之义。孔子与诸人旨趣不相投,然孔子终惓惓于此诸人,欲与之语,期以广大其心志,此亦孔子深厚仁心之一种流露。
  钱穆先生是衷心拥戴孔子的,他总是用心良苦地为他着想,为他开脱。就连这样的情形,他也能分析出孔子的高大境界。李泽厚先生认为接舆的用意是劝孔子归隐:
  “接舆”也有解说并非人名,而是接过孔子的车子。总之歌词意思是说事不可为,政治危险,还是退隐,不必为此栖栖皇皇,四处奔走了。可见道家早于孔子,早有隐者了。
  可是,既然接舆的用意是劝孔子归隐,他为什么不愿意和孔子好好交谈呢?似乎还是李零先生的分析更为切合情理:
  疯子被排斥在正常社会之外。佯狂也是一种避世之法。
  “接舆”,是楚国有名的狂人,很多古书提到他。古代佯狂,有把身体涂上漆,假装麻风病患者的,也有披头散发或把头发剃光好像犯人的。据说,他就是这种形象(《战国策·秦策三》、《楚辞·九歌》)。
  接舆也见于《庄子》的《逍遥游》和《人间世》。后者作“孔子适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曲,无伤吾足’”。歌词比这里更详细。
  “凤兮凤兮”,凤鸟见,是古代的祥瑞。孔注说,接舆“比孔子以风”,是因为“凤鸟待圣君乃见”。接舆认为,当时的政治已坏到极点,无可救药。他说,你孔丘怎么这样丢人现眼!过去的错就随它去吧,将来的事还来得及。算了吧,算了吧!现在的从政者都很危险,你还理他们干吗?
  这类隐者对时政的批判,孔子很欣赏。照理说,两者应该有共同语言,但他想和接舆谈话,接舆却不想和他谈话,扭头就走了。
  《人间世》说孔子是在楚国见到这位狂人。如此说可靠,则事在489年。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他是有名的大诗人,居然以接舆自况,对孔子直呼其名,“凤歌”就是指接舆的歌。
  看来狂人并不是要超度接引孔子,就是为了刺激他一下而已。只有这样理解,孔子下车而他急忙避开才比较好解释。然而,站在孔子的立场,那情形是十分难堪的。可以说孔子的态度做到了极其“温良恭俭让”。听到他的歌声,就赶快下车。可这狂徒,也真够狂的,居然理也不理。要知道,孔子好歹也是一个有身份的名人,而且身边还有一群学生。有没有其他人,我们不得而知。估计应该是有的。好在孔子平时和学生的关系还好,而且带在身边的也都是些比较亲近的。否则,岂不脸丢大了。如果是我,真的难以承受。就我自己一个人,受点委屈,难堪一点,也就罢了;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我就难以忍受,我曾经为此和行业里的某位上司红了脸。倘若是在学生面前,那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一个做教师的,不就是在学生面前有点尊严吗?替孔子想,真的难堪,也真的不容易。但遇到这样的人,除了忍着,又能怎么办呢?
  第二次是长沮、桀溺。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18.6]
  大意是:长沮、桀溺两个人一块耕田,孔子从旁边经过,让子路去询问渡口。长沮问子路说:“驾车的那个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他早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子路又去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子路说:“是仲由。”桀溺说:“你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子路回答说:“是的。”桀溺说:“天下已乱,好像滔滔的洪水,到处都是这样,谁能改变得了呢?你与其跟着孔丘那种躲避坏人的人,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避世隐居的人呢?”说完,就不停地干着活。子路回来把这些告诉孔子。孔子失望地叹息说:“我们既然无法跟鸟兽待在一起,若不跟天下人待在一起又能跟谁在一起呢?天下如果太平,我就不会和你们一起来从事改变现实的工作了。”
  这一次情形似乎好一点。因为孔子没有直接和长沮、桀溺对话,而是由子路代他承受了难堪。其实也真够难为子路了。长沮问:“驾车子的那个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请注意是直接称名,他没有敢说是孔子,也没有敢干脆告诉他是自己的老师。长沮说:“他早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这其实是讥讽孔子不知以为知,好像天下的事无所不知。子路讨了没趣,又去问桀溺。桀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段之后埋头干活,根本不理子路。我想子路一定是进退不得地呆站了一会儿之后才回来向孔子汇报。我们可以设想,站在那里看着桀溺干活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而这一切都是替孔子承受的。听了子路的回报,孔子还发挥了一段,申明了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我估计长沮、桀溺两个人是听不到的,而且孔子也不想让他们听到。这样孔子的难堪就减缓多了。但不管怎么说,碰壁的感觉都不爽。
  第三次是荷蓧丈人。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8.7]
  大意是:子路跟随着孔子,落在了后面,碰见一个老人,用拐杖挑着锄草的工具。子路问道:“您看见我的老师了吗?”老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知道你的老师是谁?”说完,就把拐杖插在一旁锄草。子路拱着手恭敬地站在那里。老人留子路在他家住宿,杀鸡做饭给子路吃,并让他的两个儿子出来和子路相见。第二天子路赶上了孔子,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孔子说:“这是个隐士。”叫子路再回去看看他。子路到了那里,老人却已经走了。子路说:“不出来做官是不合乎义的。长幼之间的礼节尚且是不可废弃的,君臣之间的大义又怎么能够废弃呢?你只想隐居求得自身的洁白,却不知道这样做便是乱了君臣之间大的伦理关系。君子出来做官,是为了实行君臣之义。至于我们的主张行不通,则是早已知道的了。”
  这一次,看上去,子路成了主角。其实核心的人物还是孔子。子路受到冷遇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师。荷蓧丈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知道你的老师是谁?”虽是问句,其实判断是明确隐含其中的。荷蓧丈人完全知道子路是孔子的学生,而且明确指责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以就把拐杖插在一旁锄草,不再理子路。冷落的看起来是子路,其实是孔子。子路后来受到荷蓧丈人的热情招待正说明这冷落不是冲子路而来的。子路再去找荷蓧丈人,荷蓧丈人隐而不见,显然是知道孔子会叫子路再回去找他,躲子路,其实是躲孔子。子路后一段话,其实也是代孔子发言,句句说的都是孔子要说的话。
  对前面这三章,李泽厚先生有一段总结性的分析:
  【记】这三章非常著名,都是不同意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精神的隐者的评论和孔子的回应。孔子很尊敬这些人:避世隐居,洁身自好。同时也说明自己积极入世的理由:“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应该说,这是情真意深的。“知其不可”是认识,“而为之”则是偏偏不计较成败、因果而去做,正显示伦理“本体”高于现象界的认识,显示了人的尊严,不屈从于因果的自由。
  显然,李泽厚先生对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肯定的。但当时很多人是不认可的,就连看城门的人都直接予以否定。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14.38]
  大意是:子路夜里住在石门,看门的人问:“从哪里来?”子路说:“从孔子那里来。”看门的人说:“就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一种积极生活、乐观向上的精神态度。我们今天的人大多有这种精神。事实上,也是需要这种精神的。不这样,简直没法活。世上十拿九稳会成功的事很少。我们老家有句话:前面的路是黑的。是黑的,就是谁也看不清楚;是黑的,就充满各种危险和可能。但路总是要走的。当然,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孜孜以求的是大事情,而我们孜孜以求的是小事情。但这位看门人对孔子的精神是如何评价的呢?我从语气中听出来的是否定,是讥讽。钱穆先生也认为如此:
  本章当是孔子周流在外,使子路归视其家。甫抵城,已薄暮,门闭,遂宿郭门外。晨兴而入,门者讶其早,故问从何来。子路答自孔氏。盖孔子鲁人,人尽知之,不烦举名以告。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正见孔子时必在外。若已息驾于洙泗之上,则门者不复作此言。此门者盖一隐士,知世之不可为,而以讥孔子,不知孔子之知其不可为而为,正是一种知命之学。世不可为是天意,而我之不可不为则仍是天意。道之行不行属命,而人之无行而不可不于道亦是命。孔子下学上达,下学,即行道。上达,斯知命矣。然晨门一言而圣心一生若揭,封人一言而天心千古不爽,斯其知皆不可及。
  钱穆先生这一说就比较明白了。原来看城门的人也是个隐士。或许还是个大隐。看来孔子很不得这些人的心,他们一有机会就要或明或暗,或当面指责,或旁敲侧击,必给孔子一个难堪而后快。
  好在孔子的胸怀和修养还是很不错的。他很想和他们好好交流一下,但没有机会他也不勉强解释,也不愤怒,甚至也看不出生气。有机会了,就说两句,听与不听,信与不信,全由对方。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14.34]
  大意是,微生亩对孔子说:“孔丘,你为什么这样四处奔波游说呢?你不就是要显示自己的口才吗?”孔子说:“我不是显示自己的口才,只是痛恨那些顽固不化的人。”
  我不知道微生亩是个什么角色,这次孔子似乎有点生气。对这个人,钱穆先生是这样介绍的:
  微生氏,亩名。或作尾生亩,又说即微生高。观其直呼孔子之名而辞甚倨,盖以齿尊。
  钱穆先生的意思是,大概他年纪比孔子要大,所以如此口气。李泽厚先生也说:
  从口气看,微生亩大概是个老顽固的前辈,但孔子仍针锋相对地回答了他。
  我存疑的是其他人奚落讥讽,孔子都不反唇相讥,而这样一位长者说了不中听的话,孔子为什么要用如此严厉的口气予以回敬呢?“我不是显示自己的口才”是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痛恨那些顽固不化的人”其实就是在否定对方的行为。一个“疾”字,足见态度坚决而强硬。对此,钱穆先生也是同意的:
  疾固也:疾,憾义。固字有两解。一说:固执,执一而不通。孔子言我之席不暇煖,非务欲以辩取信。若知道不行而决意弃世绝物,则是己之固执,不肯多方以求道之行,我所疾在此。一说:孔子言,我之栖栖皇皇,特病世之固陋,欲行道以化之。或疑如前说,似孔子斥微生为执一,有反唇相讥之嫌。然依后说,似孔子脱口自负,语气亦多纡回,不如前说之直而婉,谦而不失其分。今从前说。
  经常受到奚落的孔子终于反击了,而且出手很快也很狠。如果知道他和微生亩之间的确切关系,故事一定更有意思。因为这一次孔子的态度实在是反常的。参照下面一章,更能看出这一点: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14.39]
  大意是:孔子在卫国,一次正在敲着磬,有一位背扛草筐的人从门前走过,说:“这个击磬的人有心思啊!”一会儿又说:“声音硁硁的,真可鄙呀!没有人了解自己,就只为自己就是了。好像涉水一样,水深就穿着衣服趟过去,水浅就撩起衣服趟过去。”孔子说:“好坚决,我没有办法说服他了。”
  后一句“果哉!末之难矣。”有不同翻译,杨伯峻翻译为“好坚决,我没有办法说服他了”,钱穆翻译为“这人太坚决了,我没有话可驳难他”,李泽厚翻译为“真坚决,我可没话反驳他了”,也有人翻译为“说得很坚决,我没有什么可以责问他了”。我取杨伯峻的译法。从前句“坚决”来看,隐含的意思是很难改变,而不是一般意义上和对方进行辩说;而且,我觉得这样更贴近孔子的内心想法。孔子的意图,不应该是要驳难对方,证明对方的认识是错的,而是要阐述自己的主张,说明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当然看到对方如此坚决,无法改变,也就无话可说了。不过,不说就不说,孔子倒也没有生气。秀才不是遇到兵才说不清,遇到秀才也常常说不清。或者这世上的事就说不清。说不清,就不说。说不清楚,还要说,会更说不清楚。
  孔子面对难堪的态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