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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小太阳》
  2月的雨,3月的雨,使我家的墙角长出白色的小菌,皮箱发霉,天花板积水,地上盖满一层访客的友谊的泥脚印。和平西路二段多了几个临时池沼,汽车过去,带着杀杀的溅水声。湿衣服像一排排垂手而立的老人,躲在屋檐下避难。自来水畅通了,因为上天所赐的水已经过多。湿淋淋的路人,像一条条的鱼,严肃沉默地从篱笆墙外游过去。
  这是台北的雨季,是一年中缺少欢笑的日子,但是我们的孩子却在这样的日子里出世。她已经在这潮湿的地球上度过十五个整天。她那乌黑晶莹的小眼睛,却还没见过灿烂的太阳、明媚的月亮。她会不会就此觉得这世界并不美?
  我回忆那天,孤独坐在台大医院分娩室外黑暗的长巷里,耳朵敏感到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看到长凳上那些坐着等候生男生女的丈夫们,我觉得他们是乐观而强壮的。他们用不着分担太太的阵痛,他们享受这种上帝赐给男人的福分,并且还要挑剔,希望女孩子都诞生在别人的家里。跟他们比较起来,我是悲观而软弱的。虽然美丽的护士劝我离开占用了一整天的长凳出去吃一顿晚餐,但是我匆匆去来,似乎花钱吃了一肚子干涩的旧报纸。我在祈祷,偷偷画着十字。我想到夏娃把智慧之果放到亚当嘴里,上帝怎么诅咒那个爱丈夫胜过畏惧上帝的妇人:“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我多么害怕。
  于是,我回想我们恋爱时候怎么试图瞒过一些多年的朋友,偷偷安排每一次的约会。我又想到婚后那种宁静的日子,我在写稿,她轻轻从背后递过来一杯热茶,宽容地给我一根她讨厌的香烟。我想起我们吵嘴的时候,我紧皱的眉,她脸上的泪。我又想起我们欢笑的日子,在书桌上开菠萝罐头,用稿纸抹桌子。她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分娩室的门把我们隔开了。
  我听到分娩室里有许多痛号声,我把每一阵心碎的呼号都承担下来,当作是她的。每一个新生婴儿的啼哭,我都希望是她脱离痛苦的信号。长凳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在恐惧里期待着。后,护士推过来一张轮床,从我身边经过。她宁静地躺在床上微笑着,告诉我:“是一个女的,你不生气吧?”我背过脸去,热泪涌了上来。
  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来到世上。她有她母亲的圆脸,我的清瘦,但是在我们心里,她已经很美啦,我们不敢要求更多。我们在雨声中把她从医院接回我们的家,一个潮湿狭窄的小房间。这个小小的第三者,似乎一生下来就得到父母的钟爱,在她噘着小嘴唇甜蜜睡觉的时候,在她睁开乌黑的眼睛凝视灯光的时候,在我们发现她脸上有颗小黑痣的时候。那种生活的温馨!
  但是她也给我们带来现实的生活问题。她的小被窝里好像有一部小印刷机,印出一份一份浅黄深黄潮湿温和的尿布。我们一份一份接下来,往脸盆里扔。因此,阿钏的眉头皱了,阿钏的胳臂酸了,阿钏的脾气坏了。她的印刷机使我们的临时佣人吃不消了。
  我们的卧室开始有钉锤的响声,铁丝安装起来了,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她的尿布像一面一面雨中的军旗,声势浩大地挂满一屋。我们在尿布底下弯腰走路。邻居的小女孩来拜访新妹妹,一抬头瞧见那空中的迷魂阵,就高兴得忘了来我家的目的。书桌的领空也让出去了,我这近视的写稿人,常常一个标点点在水上,那就是头上尿布的成绩。
  一切都在改变,而且改变得那么快。我们从前那种两部车子出门、两部车子回家的公务员生活乐趣被破坏了,但是我们却从另一方面得到了补偿。我们可以捏捏婴儿的小手,像跟童话里的仙子寒暄,可以抚摸她细柔漆黑的发丝,可以看她在澡盆里踩水像一只小青蛙,可以在她身上闻到婴儿所专有的奶香味儿。在她那一张甜美的小脸蛋儿前面,谁还去回忆从前的旧乐趣?
  这小婴儿会打鼾,小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响。她吃足了奶会打嗝,会伸个懒腰打呵欠,还会打喷嚏。我们放在床头的育婴书上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们享受她给我们的一切声音,这声音使我们的房间格外温暖。我们偷看她安静时候脸上的表情,这表情没有一丝愁苦的样子。
  她占用我们的半张床,但是我们多么愿意退让。她使我们半夜失眠,日间疲惫不堪。我们却觉得这是人间快乐的痛苦、甜蜜的折磨,但愿不分昼夜,永远紧紧拥她在怀里!
  窗外冷风凄凄,雨声淅沥,世界是这么潮湿阴冷,我们曾经苦苦地盼望着太阳。但是现在,我们忘了窗外的世界,因为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小太阳了。小太阳不怕天上云朵的遮掩,小太阳能透过雨丝,透过尿布的迷魂阵,透过愁苦灵魂坚硬的外壳,暖烘烘照射着我们的心。
  我多么愿意这么说:我们的小太阳不是我们生活的负担,她是我们人生途中个惹人喜爱的友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