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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享受生活中的平凡和宁静
  在范仲淹之后,我们明显看到,大概到宋仁宗时期,北宋政治开始稳定下来,它的文化特质也在文学创作里表现得非常直接。我特别用晏殊、晏几道等人来做典型代表,下面会为大家介绍晏殊的四首词,以及晏几道和欧阳修的作品。我想以他们三人作为苏轼之前的引带,因为晏殊和欧阳修都算是在文学上对苏轼产生比较大影响的人物。
  我们先来看晏殊的《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大家可以特别注意“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的句子。我们前面曾经提到,宋代在开始有一个静下来的心情以后,会去静观一些在唐代不太容易被看到的事物。香炉里燃一点檀香末或者沉香末,然后香炉上面的孔会冒出细细的烟来,这就是“炉香”。“静逐”是说因为非常安静,也没有风吹,所以烟慢慢慢慢地绕,如一道游丝般在转。这个场面,这个过程,很可能是诗人坐在书房里面对着香炉观察到的。
  所以我们可以进一步印证,唐代的很多东西是在描述大的景象,或者生命中必须有目的性的事件;可是到宋代以后,因为政治的相对安定和经济上的繁荣,使得人们可以很安静地去看一些几乎是无谓的小事件。我现在用“无谓”这两个字,是说我们会发现“炉香静逐游丝转”这一句,好像是一个没有目的性的描述,它在整个人生的意义上,不代表任何东西。可是所有的无谓和无聊,在生命里面又占据了蛮重要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并不是每分每秒都具有重大意义,有些时候是属于静下来的时刻,以及休闲的时刻。
  从“小径红稀”开始,作者描述了一个人走在落花稀疏的小路上,在郊外游玩时看到绿色的树,再进一步用“高台树色阴阴见”去形容人在树底下看到的树荫所构成的光影层次。“翠叶藏莺”就是在翠绿色的叶子里面藏着春天的黄莺鸟。我们在台北故宫的一幅宋画里可以看到,一道珠帘,外面有燕子飞过来,这就是“珠帘隔燕”。过去的文人有时候在比较接近轩或者廊的地方读书,有很多鸟飞进飞出,他就用珠帘挡住,让光线没有那么明亮,同时也让禽鸟或者昆虫不容易进入这个空间。这种隔帘的经验变成了一种很特殊的生活空间里的美学形式:室内与室外的空间没有的隔断,而是形成一种通透的感觉,人与自然之间可以有“隔”,可是这个“隔”又是可以连接的。
  到“炉香静逐游丝转”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作者在追求一个完全静下来的心境和画面。这样一个描写的特殊之处,也是它和五代词的不同在于,所谓的“愁”稍微少了一点点,虽然后面还是要讲到,可是不太像花间词有那么多哀伤和惆怅。它会描述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些过去在唐代不太会拿来作为创作题材的内容,会被刻意地描述。
  这首词以“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结尾。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体验,有时候你午睡醒来,尤其是夏天午睡醒来,会有一种呆呆地看着院中斜阳的愿望。在那一刹那之间,你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坐在那儿,可好像还有另一个你在看着自己。所谓“一场愁梦酒醒时”,是说在喝酒睡着以后醒过来,不止是身体的苏醒,同时也是心灵上的苏醒。“斜阳却照深深院”一句,是感觉到斜阳在移动,时光在慢慢消逝。这种描述和《花间集》或者南唐词句里直接的感伤不太一样,它只是一种观察,比如说斜阳慢慢消失的感觉;而且作者不用很重的句子,只用“深深院”这样的表达——本来是照在他身上的阳光,此时在慢慢退后。
  北宋词精彩的部分在于它对意象的掌握。这些意象经常是非常平淡的,里面没有大事件,不过就是愁、醒、梦这些小小的生活体验,加入一些自己身边体的景象,比如“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的东西。我很希望可以通过北宋的词,找到我们现今生活中可以描述类似“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经验的诗句。我们可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描绘自己生活里面安静的空间和状态呢?如果不选择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大气魄,而是希望创作保有宋词的某一种安静,那我们今天生活的安静又在哪里?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了解,我们一直在沿着“文学之美”这个话题谈下来,其实是希望找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之美会在哪里。如果它不是盛唐时代的那种豪迈,那它是不是能够有宋词的那种安静,还是好像两个都没有?两个都没有并不是说不会有,而是可能还在摸索的过程当中。
  我们讲生活美学,是说由生活中升华出的一个特殊景象。在饭后把牛奶倒进咖啡,然后拿着小调羹去搅,这样的场景可能就是一个现代诗的画面,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句子。我的意思是说,牛奶与咖啡融合的场面,其实和“炉香静逐游丝转”是同样的东西。“炉香静逐游丝转”是非常小的一个事件,但是它可以入诗,那我们今天的诗句要从哪里去寻找入诗的生活细节呢?我想这个部分其实是我们在读晏殊词的时候要思考的。因为尽管晏殊做到了很大的官,而且影响了一代的文人,可是在他的词句当中,你会感觉到他没有像范仲淹的《渔家傲》那样很大气魄的东西,反而回到了平凡的生活本身。
  超越感伤和喜悦
  我为大家选出来的四首晏殊的词,可能都非常平淡,完全是一般人会有的生活细节,比如下面这首《撼庭秋》。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大概不过是讲一个失眠的经验吧,一个朋友离开以后,连让对方知道自己情感的机会都不多。“碧纱”也就是淡绿色的纱,垂下来,它和珠帘非常相似,都是宋代生活里为了不让鸟虫随便跑进来而设的。台北故宫的宋代文物展中,有一张画是描绘宋代文人生活的,可以看到他们怎样用屏风、帘、纱来处理生活空间。现代生活中分隔我们的空间的大概只有墙,可墙分隔出的其实是一个蛮僵硬的空间,而帘、屏、纱的“隔”则在生活空间里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关系。现在日本的居住空间里还常常用到屏、帘这些东西,可是在我们的生活空间里,大概除了墙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隔断可能了。
  纱和帘是可以入诗的东西,因为它既是隔断,可是又通透。隔着帘和纱的光线是非常特殊的,“碧纱秋月”是说人在室内,可是透过绿色的纱帐,他可以看到外面秋夜的月亮,月光是通过纱和他发生关系的。“碧纱”和上一首词提到的“珠帘”其实都造成一种视觉上很特殊的迷离效果。“梧桐夜雨”是在讲夜晚的雨水打在梧桐叶上产生的声音效果。“碧纱秋月”是一种光线,“梧桐夜雨”是一种听觉,作者视觉的经验和听觉的经验组合成为词的美学记忆,然后落到“几回无寐”。一个夜晚常常失眠的孤独的人,才会看到“碧纱秋月”,听到“梧桐夜雨”。
  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问:他这个时候感伤吗?可是恐怕也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喜悦:在失眠的夜晚,你看到了户外的月光。生命里面的喜悦和感伤都在一起的时候,可能它会形成另外一个超越感伤和喜悦的心境,我觉得这种心境比较接近宋词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我们在读“心长焰短”四个字的时候,也许很容易就错过了。它好像只是在描写一个人看蜡烛的情景,而这个蜡烛不过是唐代曾被李商隐描述过的“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蜡烛。可是晏殊对蜡烛的感受是不同的。大家知道蜡烛当中有一条烛芯,烛芯还很长的时候,火焰已经越来越短,因为蜡烛快要烧完了。张爱玲说她喜欢这四个字,她觉得“心长焰短”是一种生命状态,它不是在讲蜡烛,而是在讲一种极大的热情已经燃烧得要到后了,你内在的激情还那么多,可物质能够提供给你燃烧的可能性已经那么少了。我想这也是宋词有趣的地方,好的创作者大概才能真正体会到“心长焰短”是这首词当中重要的四个字,讲出了人生中某一种热情将要成为灰烬、将要结束的状况。“向人垂泪”当然是在延续唐诗中蜡炬流泪的意象。
  在我们前面介绍的晏殊的两首作品中,很明显,都没有大事件,没有大野心,都是在安静地描述生活周边的事物——无论红烛也好,燕子也好,秋月也好,夜雨也好,都是身边景象。在宗教方面,唐代的佛教追求菩萨的庄严与华丽,可是宋代的罗汉就变成了非常平民化的形象。比如济公,修行原本就是生活里的一部分,他不会刻意地把自己提高到佛或菩萨的伟大。你不会觉得罗汉伟大,而是觉得他亲切、可爱,仿佛有一种夜市中人的样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宋代的宗教、文学艺术都在往世俗生活走,当一切向外征服的野心都挥洒完毕,回来安分做人成为他们真正的追求。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下面我们看晏殊的一首《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的作者一直有争议,很多人认为是冯延巳写的,到现在都没有定论。尤其是下阕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很多人认为是冯正中的句子。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注意前面讲的珠帘、碧纱,现在讲到的罗幕,你能够从宋词中感受到宋代的生活空间非常有趣,不是一堵墙,而是一种转换空间。
  下阕是特别重要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选了三句宋词,来说明人生三个不同的境界,个境界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从现实上来说,“昨夜西风凋碧树”就是昨天晚上因为一阵西风吹起,绿色的树叶纷纷掉落,繁密的遮掩不见了,所以“独上高楼”后可以“望尽天涯路”(当然也有“望断天涯路”的说法),可以看到很遥远的路。对于创作者来讲,这个句子只是一个画面,可是王国维将它引申为人生的个境界。活在繁华当中时,其实很难对生命有所领悟,对生命的领悟常常开始于繁华下落的那个时刻,就是我们曾经讲过的“颓废”。这个“颓废”不是世俗所讲的颓废,而是有很高的反省和自我沉淀的意义在里面。如果你一直在春天和夏天的话,你就没有机会去留恋春天和夏天,你留恋春天和夏天是因为春天和夏天要过去了。“昨夜西风凋碧树”,叶子落下了你才开始有感悟,才对生命有眷恋和珍惜。
  王国维认为人生的第二个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必须痴情,必须像柳永讲的身体越来越瘦(“衣带渐宽”),却一点都不后悔。“为伊”是为一个人,为一个对象;“消得人憔悴”,这是痴情。第二个境界是一个痴迷、执迷的过程,这个过程大概是长久的,也是痛苦的。个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个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时候非常难堪,非常尴尬,也非常分裂。有人过不了这一关,达不到第三个境界。
  王国维认为人生的第三个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几乎要放弃了,因为你“众里寻他千百度”,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已经绝望到不找了,可是“蓦然回首”,他其实就在那里。要找的人或物一直在那儿却看不到,是因为我们太执着了,所以又回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它并没有变。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一直是我向许多朋友推荐的一部书,因为我觉得他虽然是在谈词,可是也借助词谈了生命中非常复杂的内容和非常丰富的过程。我希望大家在读像晏殊这一类词的时候,能够了解到它不仅是对客观景象的描述,更是对心境的处理。王国维的“三境说”还有一个意思:晏殊是北宋词早的领悟,接下来必须要经过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三个境界之间并不存在谁比谁高明的问题,而是说个境界、第二个境界、第三个境界都必须是自我完成的,它只是对个人来讲,所以并没有比较。但是要想自我完成或达到第三个境界,感悟的开始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我选讲晏殊词的原因:他是北宋词感悟的起点。特别是他尽管荣华富贵一生,却可以用一种很平淡的方式写自己生命中现实的东西。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收尾收得很通俗,是我们很熟悉的东西。我要写信给一个人,可是没有一尺的素——“素”就是没有染色的丝帛,要写信连信纸都没有。进一步的,这么远的路,这封信到底要怎么传达。晏殊的词里常常表达一种想要传达的情感,而这个情感却无从传达。无从传达和山长水阔并不见得有直接的关系,而是表现了一种落寞感,对于在人生里寻找知己感觉到茫然。光有荣华富贵而没有落寞之感其实是庸俗的,精彩的贵族常常带有一种奇怪不可解的感伤和落寞。
  感伤与温暖并存
  下面这首《浣溪沙》是晏殊代表性的作品,我想也是大家熟悉的。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曲新词酒一杯”,作者一面填词,一面喝酒。“去年天气旧亭台”,想到去年同样的天气,也是在这个地方。大家有没有发现,前面一句和后面一句可以相连,也可以不相连,其实是各自独立的,我们一直在讲词句有独立性。“夕阳西下几时回”,看到太阳越来越往下沉落,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什么时候夕阳会再回来呢?三句之间没有的关系,只有歌词会有这种非常奇特的意象的连接,通过声音的方式把它们连接在一起。
  下面出现的是北宋词开创时期重要的句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感觉花凋落了——加入了个人的主观意念,花要掉落是你无法挽回的事情,是生命里哀愁和感伤的基础,可是,好像又为自己找回一个生命的希望,那就是“似曾相识燕归来”。那只回来的燕子,大概是去年春天认识过的。一方面是消失的感伤,一方面变成找回的喜悦,二者同时存在,感伤与温暖并存。
  我觉得这是北宋词里面美的句子,而这样的句子当然不止是在讲花的凋零和燕子的归来,其实是在讲生命里两个不同的状态,缺少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完全。你在生命里也常常处于“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之间,有许多的生命和你发生“无可奈何”的关系,大概是要结束了,缘分已尽;然而又有很多生命和你开始新的“似曾相识”的喜悦和快乐,所以它是生命的两个状态。
  大家可以把“花落去”、“燕归来”同上面抽象性的“无可奈何”、“似曾相识”一起来看,完全是生命的升华的讨论。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从一个很平淡的对生活事件的描述慢慢扩大,变成真正触碰生命的东西。一直到今天,过了一千多年,每次读到这两句的时候我还是会被震撼,这种震撼会唤起我自己生命里很多的经验和状态。你会觉得自己永远活在“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之间:有很多无奈,比如亲人的去世,朋友的告别,以及青春的消逝;同时又有“似曾相识”的新事物在涌现,因为它还是在循环。生命并没有因为前面的“无可奈何”而掉落到沮丧和绝望当中,“似曾相识”挽回了对生命里面的冀望的熟悉的感觉,我称它为一种“体温”。“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一种体温,使你感觉到你所接触的“新事物”和“新生命”不是次认识的。“无可奈何”是非循环性的,但“似曾相识”是循环性的,这个时候生命的意义、生命的循环性凸显出来。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晏殊积累了花间词以来的这种经验,把它提高到了精彩的状态。这样的抽象好像在很多场景中都很合用,或者说可以用在很多不同的生命状态里,比如一个人在情感上受伤,或者遇到事业上的挫折,大概都可以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它变成了抽象性的解释,它的内涵就是要看到生命的起落和循环。潮来潮去、月圆月缺、花开花谢,全部是事物的两面性,这种两面性使作者在“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时候,产生了对生命的领悟。
  记得我跟大家讲过,我的野心是盖一座庙,然后把庙里所有的签都变成诗句。你因为担心会和女朋友分手而进到庙里,抽了一支签,结果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你会领悟到什么呢?我们会发现领悟到后,只是你一个人在独自徘徊,因为没有人可以给你解这个诗句。大概只有自己在那个时刻里,在一个落满了花的园子当中,一个人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下面我们讲晏几道。大家会看到他基本上延续了晏殊的风格,但是比晏殊更婉转,更深情。我们知道宋代有所谓的“歌妓文化”,很多以唱曲为职业的歌女与文人士大夫的关系非常亲近。这种亲近使她们扮演了文学传达者的角色,文人的词要通过她们弹奏乐器、歌唱表达出来。另一方面,她们还扮演了给这些在朝为官的文人带来心理安慰的知己的角色,扮演了很特殊的、部分相当于情人的角色。这些歌妓年纪轻,容貌美,会歌舞,文化也比较高,可以和这些文人进行对话。
  下面这几首晏几道的词,很明显是在和女孩子对话。在晏殊的作品里对此好像还回避一些,可是到晏几道的时候,比如在下面这首《临江仙》里,你会感受到作者的直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多漂亮的两个句子,各位注意,这完全是典型的意象,没有任何对心情的描述,就是花在落,人站在花下,天上飘着微微的雨,一对燕子飞过去。运用意象的高手能够通过画面去传达心情,这里面到底在讲什么?可能是感伤,可能是落寞,可能是对生命的领悟,它变成了一个可以有无数种解读的句子。
  如果你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变成一支签放到庙里去,抽出这支签的人大概会想好久,然后庙里的住持也不会解答了。签一定要写到连住持都不会解答才精彩,这样它本身对生命的指引性其实是更高的。我们都在通过各种解释的方法试图了解生命的神秘性,不管是星座,还是手相,可是我们又始终对这种神秘性无法完全掌握。诗本身也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可解的时候是因为你把生命投射进去了,不可解可能是因为冥顽不灵,因为你始终不愿意去解读生命的本质现象。有人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到底在讲什么?碰到这种情况,你要怎样去跟他解这两句词呢?文字很简单,不可能看不懂,那你不懂的是什么?不懂的是字句背后你自己生命的状况——不一定是不懂,而是有时候你拒绝懂。
  举个例子,假设你去对一个人说,我帮你用《易经》卜一个卦,然后你对他讲卦的内容,你会发现,他永远要听他想听的东西,他不想要的部分他是不听的。其实诗词也是这样的东西,所以在不同的生命状况里会对诗词有不同的领悟。所谓“诗无达诂”,每个人解读“落花人独立”和“微雨燕双飞”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诠释,所有的固定答案都是对诗的扼杀和伤害。应该给诗的释放空间,意象被丢出来以后,我们的生命经验会和它发生永远不停止的、不定型的互动关系,或者说对话关系。
  “记得小初见”,“小”是一个歌妓的名字,晏几道直接把自己所爱恋的女子的名字放进去了,有没有发现口语化和生活化?“初见”的感觉,是一个创作者对自己生命中情感萌芽的永远不停的回忆,有点儿像前面讲过的“记得绿罗裙”。生命中的记忆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记得,可以永远记得的事其实也不是很多,所以“记得小初见”反映出创作者对她是多么的珍惜、多么的眷恋。
  我说北宋词比五代词好一点点,是因为五代词就像我们讲过的,一直在镜子里看自己;可是到了北宋词的时候,有了一个眷恋的对象,会把自己的某一种眷恋和另外一个对象扩大出来,颓废感比五代要少一点点。“两重心字罗衣”又是一个意象,作者记得小身上穿的衣服是有心的图案的,很像“记得绿罗裙”。从唐诗的角度来看,这些细节是微不足道的,可它们在宋词里都变得非常重要。
  一个人的记忆对别人可能是没有价值的,你听到一个人讲自己某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它只对那个人有意义。“小”这个名字用得极好,我们不知道“小”是谁,可是对晏几道来讲,这个名字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这个名字出来,这首词不会这么动人,这个名字只对他有意义,所以他记得“两重心字罗衣”。“罗”是一种透明度高、经纬疏落的丝织品,有一点像纱,夏天穿起来非常凉快。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上,仕女们穿的就是罗衣。“两重心字罗衣”,一方面是讲衣服,同时又在讲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关系,双关语在这里出现了。
  “琵琶弦上说相思”,小是一个歌妓,可是歌声里全部在讲彼此之间的思念。“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记得那天晚上月亮那么亮,照着小的身形,如彩云般归去。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在北宋前期,晏殊和晏几道的词作的确将五代的无力感拿掉了一点,比较喜悦,对不对?我们读宋祁的《玉楼春》,再读晏殊和晏几道的东西,会感觉到后者有对生命中喜悦的描述。不管晏几道以后多么“去年春恨却来时”,当他记起那个晚上的小,他的生命就曾经是喜悦的,他也把那饱满的喜悦作为自己一生重要的记忆,当然这是非常私人化的。
  如果你觉得应该“文以载道”,文学要有一个更大的题目,那你可能不会喜欢这一类词,觉得它太个人化了,可是个人的东西并不见得好写。我们往往不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去发展一些真性情的东西,有时候我们会很害怕,所以总是写一些很伟大的题目,而伟大的题目有时候会伤害私情,让你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内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我曾经和很多朋友讲过,在我们成长的年代,非常明显,写作文永远要谈大题目,什么“写给大陆同胞的一封信”之类的,永远没有机会讲自己感受深的那些小事件。在那个年代,宋词其实蛮被忽略的,讲宋词至少要讲辛弃疾那种比较慷慨激昂的作品,不太能够阅读晏几道这类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