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每个人心中的诗
  文 _ 林茶居
  在我的闽南老家,有“送神”、“迎神”的习俗: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将平日供奉的诸神送上天庭,过年后的正月初四再接回来。按古人的说法,诸神每年均需向玉帝禀报人间善恶,以定来年人们的吉凶祸福。每到这个时候,各家女性长辈总会备好各种生熟贡品,然后上香、跪拜、叩头、烧纸钱,一边念念有词,感谢上天眷顾,祈福家人安康。
  中小学时代,我生活在农村,每逢过年过节,常见的便是如此场景。于是逐渐发现,再凶的婆婆,都归于虔敬、仁慈、小心翼翼。今天回头去看,缘由应该在于:面对上天,她的心中唯有神灵,她生怕自己的倾诉得不到回应。
  大概是因为这些印记刻得太深,有一阶段,我特别着迷于写作这样的句子:“在深夜的星光里转身为神”,“雨中丢失的一本书,已经变作爱书的神”……试图以之来通达神与神性。这虽然只是语词上的讨巧,但确实让我感受到全新的诗歌欢愉。
  西方哲学中有一个重要命题:诗人即神(上帝)在人世间的代言人。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诗(语言)经由诗人而说出。在西方文化的语境中,诗当然也有现实关怀、情感慰藉的内在诉求;同时,诗还是人与形而上存在发生精神勾连的通道,是“栖居”于此岸的人对话彼岸世界的载体和暗码。
  理解西方诗歌以及深受西方诗歌影响的中国新诗尤其是当代诗歌,必须有这两个维度的观照,某种程度上说,后者属于更内在的因素。在各种语文教材(读本)出现过的如里尔克、狄金森、波德莱尔、阿赫玛托娃、桑德堡、庞德、穆旦、昌耀、北岛、顾城、海子等中外诗人的诗歌,都应该基于这样的语境来解读。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我们的语文教育尤为乏善可陈,显得无比尴尬,十分无能。因为,我们往往只有机械的现实主义(甚至是革命现实主义)的思维,或者是泛化的浪漫主义视角,而没有神性的、彼岸的、形而上的、灵魂意义上的价值关切。这个问题已远远溢出教育的范畴,而是与整个传统和近几十年的意识形态宣传直接相关。
  市场经济时代,新诗(现代诗)屡受嘲讽,而且有不少人以调侃诗人为乐事。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新诗”不像人们“心中的诗”。一方面,人们看到的往往是喧哗的、不争气的那一部分——这部分恰恰是大众媒体所热衷“报道”的;另一方面,人们“心中的诗”不是古典的容貌就是革命的模样,不是披着唐装就是穿着“制服”(德国现代著名学者维克多克莱普勒教授在《第三帝国的语言》一书中说,“‘英勇的’这个词,……始终栖身于制服之中……”)。
  不过,作为一个有着二三十年诗歌写作经历的人,对此我从来没感到不适。我一直按着自己的诗歌美学,努力在夜色中建设自己的书房。有意思的是,我的身边,总是不乏喜好讨论诗歌的朋友。他们大都已搁笔多年,但每当说起当年的写作生活,便顿时春意勃发。我相信,诗还在他们的心中,只不过是以另外的方式生长。就在几天前,参加一个聚会,素来低调的老友吴君谈到兴起处,举杯站起,要求“通干”,理由是:为了诗歌。随后他一字不差,当场诵读:“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这些话出自北岛,有深深的叹息,流传甚广,但我仍感喟于吴君有心记下了它。吴君从事过多种职业,一直是大家的“大哥”,他有这份情怀,跟他所受的教育无关,跟他的现实处境无关,而是他“心中的诗”在起作用。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柔韧之处:只要种子是健康的,它总会扎下强大的根系,并终破土而出,打开自己的生命疆域。
  当然,我还不至于穷酸而矫情到说,没有诗,非生活。不管写诗与否,都一样可以抱持一份诗的心性;反倒是有些所谓诗人,整日耽于如何把诗歌变现,变成身份、地位、名气和利益的一部分。
  诗除了是诗本身,更是一个神圣的隐喻。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诗意味着不受困于现实,具有自我超拔的弹性与张力,对着未来开放,心中永怀一个伟大的存在(神,真理,理想,信仰)……这是很多优秀的朋友带给我的启迪,也是我判断教育之于人的意义的重要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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