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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拓:公藏百分之七八十都来自民间,这是黄门公案
  韦:不久前黄裳先生过世了,您可以谈谈对黄裳先生藏书的看法吗?
  拓:我和黄裳先生打交道的时间,大概持续了四五年。黄裳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我很敬重的,一个在学业上、做事上等各个方面都很执着、很认真的人,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黄裳先生长得像一个很老实很老实的北方人。
  韦:因为他是山东人嘛。
  拓:但是他的心思缜密和细腻,比任何斤斤计较的南方人都要过之。或者不说斤斤计较,他本质上就是事无巨细反复考量的人,所以他的憨厚相貌和细腻心思完全不符,真的是两回事。再有呢,他看似和你嘻嘻哈哈,这也可那也可,但你一旦和黄先生做事,他的认真程度和挑剔程度可绝不是嘻嘻哈哈的。韦:您说得对。他晚年时,每年我都会去看看他。我发现了
  一个奇特的现象,他每次大约给我看二十部书,这二十部书,他允许我自己记录,我发现从来没有重复过。那我的反应就是,是不是他给我看书都留了底?因为连续几年看书,每次都不重复,这不可能没有记录。
  拓:对对对,他都没拿重复过,那他一定是留底了。
  韦:很少有人会这样,就像你要来我家看书,那就看嘛,过几年再来,我没准儿又拿出那几部,你说看过了。
  拓:那再去换嘛。这都有可能,大家都会。
  韦:可他从没有重复过,从这点讲,我觉得黄先生有些超乎寻常人的做派。
  拓:黄先生对书的喜爱程度那是没得说的,大家看他的那些著作就知道他对书是真的很喜欢。因此,我觉得黄裳先生作为一代赏玩家来讲,足够了。但是我在他那里还真的没看到过宋元版,这和我们通常定位一个收藏家的标准,还不太一样。
  韦:您的意思是,还是要根据有多少的宋元本来决定他的藏书水准?
  拓:对。因为他那个年代,并不是完全不能得到,而是有机会得到的。你也看了他的一些藏书,但你注意没有,黄先生的藏书,首先大部分品相都很棒。
  韦:因为他会修书。第二个,黄先生认为他初也是追求宋元、正经正史,后来他突然改了,走了情趣的路子。比如说他重点藏词集,重点收集明末清初的东西,我觉得他换了一个路子。他开始喜欢大量的题跋,不再以正经正史、宋刻明抄作为他的主要标榜,这都是常熟藏书家的玩法。所以,我就回应您那句话,他是主动地根据个人情况,放弃掉了。
  拓:对,放弃掉了。说到常熟藏书,大家对常熟派的赏玩这一路玩法比较推崇,但我认为实际上支撑常熟派藏书地位的,还是宋元版。如果说翁同龢翁氏藏书没有这样重量级的东西,也支撑不了常熟一派的地位。我们讲毛晋汲古阁,陈揆稽瑞楼,再到翁同龢这一脉,这些重分量的,都是建立在宋元本这个基础上。但是情趣一脉,也有书生在玩。比如说,晚明以后的常熟藏书家都在抄书,其实抄书真的是个穷玩法,包括当时很多重要的藏书家,你再注意看他们的身份,真是一介书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名家望族,但是他们也喜好玩。没有钱怎么玩,就是要走出另一条路,比如说抄一些秘籍,这个自钱谷以下就有很多,都在这一路上走,包括毛晋也在抄。
  这个抄秘籍,就是我们讲的下真迹一等。有时候宋元版原本不见了,它的抄本反而成了当年宋元版的依据了。当然仅仅依靠这个去支撑整个藏书的地位,我认为还不够。赏玩固然是常熟藏书的一个后续,玩的是情趣,但是常熟藏书的重头依然是毛晋宋元这一路往下传的,这也是当年常熟藏书地位之所以高的原因,没有这个做支撑点,鉴赏一路也无法玩深入。为什么呢?没有这样的秘本存在,你抄的那些东西都是俗物啊,玩小东西构不成大收藏。比如说国家图书馆,如果单说数量,国家图书馆从册数上不见得比人家多,再以善本这一块来说,如果把敦煌写经、四库全书这些专藏的量都剔除掉,仅就宋元刻本、正经刻本著录的数量而言,不一定比上海图书馆多。韦:是这样的,国家图书馆线装书册数总体上不如上海图书馆多,因为到现在为止,上海图书馆还有一大批线装书没有整理编目。其实不少馆都有这种情况,所以各个馆所藏线装书的数量,都是用公布出来的数据说话,真实的情况其实谁都不了解。所以有人想编中华古籍总目,我认为是很难完成的一件事,即使搞出来,恐怕也够不上一个“全”字。
  拓:那我问您一个问题,为什么上海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相比,在藏书的排位和重要性上还有这样的差距呢?其实还是在宋元版上。
  韦:那您的结论就是,像黄裳的这路玩法,还是一个小玩儿?
  拓:应该说,这是以情趣为主的一路玩法。黄裳先生九十多岁才去世,你如果算一下当年和他同时代的藏书家,比如陈澄中,他的宋元本真的可以同当年的北平图书馆叫板,那才叫书可敌国。
  韦:因为他是银行的董事长,当年很有钱。但另一个原因,就是那个时代的好书,没有大量归入公共图书馆,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得到。今天不行了,你把比尔·盖茨叫到中国来,让他把资产都拿出来买中国古籍,也无法超过中国这几大馆。并不是他的财产抵不过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而是公共图书馆的东西不可能再进入市场流通,而在市场上流通的好书就那么一点点,这二十年来出现在市面上的所有好书,都让一个人买了去,再来和国家图书馆比,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所以说时势造英雄,藏书的黄金时代应该是一去不复返了。
  拓:是的。但在黄裳那个年代,北边还有一个周叔弢,周先生的宋元本也可以。
  韦:周叔弢也一样有钱,他们家有开滦煤矿、北京自来水公司、北京电灯厂、启新洋灰公司,即使不全是他们家的,他们家也都是占大股,说不上富可敌国,但也是晚清民国间中国的巨富之一。以此来讲,那藏书的层次就没办法谈了。
  拓:不论在哪个年代,宋元也罢,明清也罢,民国也罢,共和国也罢,作为大富豪来讲,应该有资力和义务保护和传承社会的文物(包括古籍在内)。这些东西在国家收藏的层面,不一定都能网罗到,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富人的财产对于社会的贡献,其中一个方面就体现在你对文物的保护。我认为这是一个必然现象,你注意看,不论哪一个朝代的富人,他们都有人在自觉和不自觉地做这件事情,他们对中国的文化传承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不管是富可敌国的周叔弢,还是身居高位的陈澄中,他们其实都用自己的一部分财产作了这个贡献。如果以现在的目光去看,他们的贡献真是不可忽视,我认为现在给他们什么评价都不为过。
  韦:我也是这么看的,我认为他们对文物和文化的传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拓:对,尤其是在没有公藏图书馆之前,他们在过去起的作用,可能真的是功莫大焉。当然,过去讲皇宫藏书,那是一个既算是公也不算是公的收藏,这是题外话。那么当今有了拍卖市场之后,随着经济的发展,一部分人在改革的过程中可能先富起来了,他们拿出来一部分资金投入古籍收藏,也是一大贡献。其实就刚开始拍卖来讲,他们真的是在一些公藏机构资金没有保证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藏书里面来,这就是对社会的贡献。我认为他们就是有这样的一个责任,区别只是自觉和不自觉地在做这件事情。
  韦:听您这么一聊,我觉得信心很受打击,今天因为特殊的原因,已经不能像周叔弢、陈澄中他们那样在好书中游刃有余地左右采之,因为大部分已经尘埃落定地归了公藏。今天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过是拾遗补缺地采些遗珠,虽然偶尔也会出来一些真正的好东西,但就整体而言,不管是藏书质量还是数量,都不可能企及那个时代了。这是让我感觉很悲哀的一件事。
  拓:你为这个悲哀啊?我觉得大可不必。藏书,大部分是文化的东西,是一个需要为社会公众服务的东西。因为书籍是知识的承载物,随着近现代公藏图书馆的兴起,在这一百年间很多重要的古籍都进入了公藏,这是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我觉得你应该这么看问题,前一辈的收藏家所做的努力,就是为这种公藏作出的贡献,公藏如果没有前面的这些私藏,我相信它们其实也没有多少来源,也就没有现在这些大的丰富的公藏。
  韦:您说得对,这个话题我和李致忠先生也谈到过,他以公藏能有这么多好的藏品而骄傲。我认为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来自私藏,他也承认这一点,但是仍然认为好的善本还是要给公共图书馆。两三年前,李先生叫我和陈先行先生一起到南昌去鉴定一部宋版书,去之前李先生叮嘱我:这部书江西省图书馆想买下,我们只负责鉴定,你就别买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我看上这部书,自己先买了下来,江西省图书馆就没戏了。你看这就是李先生对于公藏和私藏的不同态度。几十年来,李先生一直在北京图书馆工作,他这种一心为公的心理我当然能理解,但是我觉得他也应当能理解我的爱书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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