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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生 冬日的一天,志煌的儿子雄狮挂着鼻涕,同几个 放牛娃崽玩到北坡上,挖 一个蛇洞,想挖出一条冬眠的蛇烧了吃。他们挖出一 个沉甸甸的锈铁疙瘩,不 知道是什么东西。雄狮拿一把镰刀把它使劲地敲,说 要把铁疙瘩后面的两片尾 巴打出几把菜刀,给他娘拿到街上去卖钱。他敲出轰 然一声巨响,把远处几个 正在寻找蛇洞的娃崽震得离地尺多高,手脚在空中无 所抓拿。他们摔痛了,回 过头来,奇怪雄狮不知为什么不见了,只有纷纷扬扬 的草叶和泥土,还有一 些冰凉的雨点,从空中飘落下来。娃崽们发现那些雨 点居然是红色的,怎么有 点像血?他们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雄狮藏起 来了,使劲地喊了一阵, 没听见回答。其中有一个捡到了一根血糊糊的肉指头 ,有点害怕,捡回去交 给大人。
  后来,公社里来了人,忙了一阵。县里也来人了 ,忙了一阵,才得出结 论:那是日本飞机在一九四二年丢下的一颗炸弹,推 迟了三十年的爆炸。也就 是说,中日战争在马桥一直延续到了这一年,要了雄 狮的命。
  志煌家两夫妇痛不欲生。尤其是志煌,以前总以 为老婆与万玉有一手,雄 狮很可能是个野种,对这个儿子不大亲得起来。万玉 死了以后,他发现万玉其 实不是个什么男人,才疑结渐解,对雄狮多了些父亲 的笑目。从岭上的岩场里 回来,常常给儿子掏出一些野板栗什么的。他没有想 到,从这一天起,没有一 双小手来接过这些板栗了。雄狮不在家里,不在田里 ,不在溪边,不在岭上, 不在岭那边的什么地方,不在世界上的一切地方。儿 子变成了轰隆一声巨响, 然后消散在永远的寂静之中。
  雄狮脑袋特别大也特别圆,长出一身憨肉,眨巴 眨巴的眼睛同他娘的一样 明亮和漂亮,一瞟就瞟出女子的妩媚,让人联想到他 母亲水水从前在戏台上的 经历。人们见到他都忍不住要把他屁股或脸蛋抓捏一 把,把妩媚争相搓揉。他 讨厌这种干扰,除非给他好吃的,总是有点六亲不认 ,把外人敌意地打量。
  他眼珠一转,就能判断出你口袋里是否真有食物,你 的笑脸是否值得他信任, 或者是否需要暂时不动声色地等等看。他痛恶长辈 们的口头慈爱,把他烦急 了,便一骂二踢三吐痰,后一招就是冷不防的口咬 。他一张狮口从咬奶头开 始,咬遍天下。他在小学里的同桌,无论男女没有一 个逃脱了他的牙齿。 后,连老师也不能幸免。他用刀子割坏了桌沿,不愿 向校长作检讨。“动不动 就要检讨,真是惯死你们了!” 校长揪着他的耳朵去老师的住房,他反咬了校长 一口,搂着裤子跳出老 远,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老子打死你!”校长 大怒。
  “你现在打得赢我。等你老了撑着棍子走我屋门 前过,我就要把你推到坎 下去!” 他预告到很多年以后的胜利。
  校长舞着扁担追出老远。
  校长当然追不上,不一刻,雄狮这个肉球已经滚 到对门岭上,在那里插着 腰继续骂:“李孝堂你这个死猪,你的毛鸟鸟出来了 呵……” 他指名道姓骂校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清了这 个名字。
  当然,他不可能再读书了。旁人都说,志煌从来 不管教他,才养出来这样 一个祸害。哪是个学生?一条狗也要比他听话得多! 他后来经常到学校去看一看,远远地看同学们齐 声朗读、做操或者扔球。
  要是原来的同学看见他,他就做骑马的样子,“冲呵 ——嗒嗒嘀——”一跃一 跃地跑远,好像自己正玩得高兴,对学校里的一切不 以为然。
  一天,他在岭上与另外几个娃崽玩沙子,因为霸占 了一个装沙子的烂套 鞋,被其他伙伴忌恨。几个娃崽决心报复,便在村子 的水井里拉了一堆屎,然 后一齐栽赃,说是雄狮拉的,叫叫喊喊地到大人们出 工的地方报告。大人们一 听都很生气,水水的脸上也挂不住,红一块白一块, 冲着雄狮大骂:“你一天 不闯几个祸就皮发烧是不是?” “我……没有。” “你还犟嘴!人家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人家不是 瞎子,眼睛夹的不是豆 豉。” “我没有。” “没有水吃了,你去挑?各家各户的水都由你去 挑,到江里去挑!” “我没有!” “你还不老实?”水水甩出响亮的一耳光。雄狮 晃了晃,脸上顿时出现红 红的几个手指印。
  眼看着水水还要动手,周围的几个妇人出来劝说 ,算啦算啦,娃崽们不懂 事,总是这样的,打是要打几下,也莫打太狠了…… 这些劝说反而激发了水水 的恼怒,反而成了一种压力,水水不更加义愤不更加 凶狠些就没法与大家区别 了,就不值得大家规劝了,事情就没有个像样的结局 了。她必须挽起袖子才能 对得起这种压力。啪,啪,又是两记耳光声爆出来, 不像是从人脸上发出来的 声音,倒像是从破木桶上发出的声音。
  雄狮咬紧嘴唇,盯住母亲。眼里有泪光浮动,终 于没有流出来,停了停, 反而渐渐地消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