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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正逢经济高速发展初期。考上理工大学,读机械系或工程系,学得一门技术,进入国际知名企业任职,才是正道。 

当然,我也和其他兄弟一样,必须倾注全力迈向那条路。 

不过那时候也是大哥和姐姐找到工作,家庭经济负担稍微轻松的时期。全家只有我,幸运地躲过了贫穷时代。 

常言道“家贫出孝子”,身为孝子们的弟弟、家中老幺的我,却完全没有为家里打拼,要出人头地的想法,总是按捺不住想玩的心。 

小学时,母亲是如何逼我读书,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读书、老想着打棒球,一直是我深的记忆,也是我们母子之间的较量。 

邻居大婶看我那么爱打棒球却没有手套,觉得我可怜,于是在我生日时偷偷帮我买了棒球手套。但母亲根本就不准我打棒球,就连拥有手套也会惹她生气。 

我家只有两个房间加一个厨房,一个房间四叠半,另一个房间六叠。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这类时髦玩意,没处藏手套。 

不过走廊尽头,有个勉强算是院子的地方,种着一棵低矮的银杏树。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银杏树下,假装没事的样子。 

每逢打棒球时才挖出来。有一天,当我挖开泥土时,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 

 

母亲认为我迷恋棒球,是因为时间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语和书法补习班。 

足立区附近极少有英语补习班,于是我去了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补习。我骑自行车往返,假装乖乖去上课,其实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园,玩到时间差不多时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妈迎面就说:“Hello,how are you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默不作声,结果挨了一顿好打。 

“你没去上课吧?!要说‘I am fine’,混蛋!”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语的?不会是和美国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可能是美国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其实她是为了我,硬学会了那几句。 

她还要我去学书法。我照样逃学,时间多半花在打棒球上。偶尔感到内疚时,就在公园的长椅上,拿出砚台和毛笔,大笔挥洒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要看我书法练得如何,我就拿出在公园里写的给她。她一看便勃然大怒:“书法老师一定会用红笔好好批改的,你这胡乱涂鸦的脏字,就是想假装去上过课也没用。”

我听了以后,拿出仅有的一点零用钱,到文具店买了瓶红墨水。接下来,自己先写好字,再模仿老师的笔触批改,等着母亲再检查。

“小武,习字拿来我看看!”

正中下怀,我立刻兴奋地拿给她看。可是批改的红字实在写得太烂,又被拆穿了。

她大概是烦透了,这回倒没有生气,只说:“那么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些在学习上和老妈的较劲,我也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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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天,当我上电视演出,酬劳超过百万时,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个久别的家了。打电话过去时,心脏还猛跳。

是母亲接的电话:“近上电视,赚到钱啦?”语气非常温柔。不料,我才说“还可以啦”,她立刻缠着我说:“那要给我零用钱!”

这当妈的怎么回事,真会扫兴。

既然如此,就让她见识一下。我准备了三十万现金,还请她到寿司店。

“妈,这是给你的零用钱。”我想让她惊喜。

她问:“有多少?”

我得意地说:“三十万。”

“就这么一点?”不变的刻薄语气,“不过三十万块钱,就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不欢而散,发誓再也不回家了。

麻烦的是,电话号码已经告诉她,从那以来,过两三个月必定打来要钱。

“零用钱没了,给我二十万。”

为什么母亲眼中就只有钱?我感到有点落寞。可是,想到她的养育之恩,还是托人转交给她,心想:人在穷困辛苦后,果然会视钱如命。

后来,我被警方逮捕时,她放话说:“要判刑的话,就判死刑吧!”

发生摩托车意外时,她说“死了也好”,言语刻薄如昔。

我很生气,打电话问她什么意思,她竟理直气壮回答:“不那样说,世人不会罢休啊!”

她究竟真是抱着那样的想法和爱而说,还是认为菊次郎的儿子果然愚蠢而说,我不知道。

可是,我进太田制作时,她又跑到太田制作来打招呼,我越发不理解她存的是什么心。当我脱离太田制作,自行独立时,她又跑去道歉:“承蒙多方照顾了。”

看到我的电视演出,随即打电话来,像评论家侃侃而谈。

“你老是说要杀了老太婆这些蠢话,把附近的老奶奶都惹火了,尽说这些无聊蠢话干嘛,不能认真一点吗?”

哎呀呀,我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一想到母亲,脑袋还是莫名混乱起来,难道是我们之间的胜负还未定?

我的人生还在母亲的手掌中跳舞吗?我有点烦躁不安,再喝一罐啤酒吧。扯开拉环的瞬间,泡沫喷涌而出,弄了一脸,感觉好像母亲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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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说她没有时间了。”

“不会有那种事,那老太婆脸皮厚得很。”

“可是,她这次好像有心理准备了,说一定要见你,还说,等你回去时把这个交给你,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姐姐递给我一个奇怪的包裹。

“她说你走时再给。她自己给不就好了,还是这副急性子。”

“打算要分遗物了吗?”

“别胡说!”

姐姐用不输老妈的蛮力狠狠敲我的头。

…………

“我要走了。”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湿润。

我安慰她说“我还会再来”。

她突然回我:“不来也行,只要后再来一次。”语气变得强硬。“下次你再来时,我的名字就变了,因为取了戒名。葬礼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她又恢复成彻底好强的母亲。

我和姐姐缓缓走下通往车站的坡路,姐姐说,母亲在我面前故作矜持,其实高兴得掉泪。

“从昨天起就好兴奋,也没睡好。”

“嗯。”

“看到你,虽然还是那个样子,但是她真的很高兴。”

到了车站,时间刚好,列车即将到站。

“我改天再来,帮我向妈问好。”

我挥手跟姐姐告别。在零售店买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钻过隧道,也经过小锅煲饭,远处的高崎灯景忽隐忽现,猛然想起来时姐姐交给我的袋子。

虽然医生说她没问题,但拿这个有点脏的小袋子当纪念遗物,母亲真是年老昏聩了吧?说她脑筋还正常,其实已经痴呆,搞不好里面装着菊次郎的丁字裤。我打开了袋子。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翻开来看,排列着遥远记忆中的数字:

1976 年4 月× 日 300,000

1976 年7 月× 日 200,000

……

我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

三十万、二十万……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万日元。

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分九的胜算,却在终回合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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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由他对父母的感情方式来判定。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可怜”、“很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步。不论多大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挂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

可是,放到自己身上,未必那么简单。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谅解老爸的呢?小时候我总埋怨怎么有个这样差劲的父亲,向往有个体面的好爸爸。

我常常想:如果有个会打架,常给孩子零用钱,也会适当管教孩子的父亲多好,从未对老爸满意。这种心理,在我离家自己赚钱后也没变,或许这就是我直到今天还像个调皮小鬼,无法成熟的原因。

近,我突然发现老爸在世时是常对我笑的。我几乎没有他跟我说话的记忆,但随时可以想起他咧嘴一笑的表情。我帮他刷油漆时,他笑着看我的表情。我去信浓屋接他回家时他的高兴表情,不知怎的,时时浮现脑海。难道过了五十岁的我,终于变成能够谅解老爸的成年人了?

回想起来,我用老爸的故事编了好几个相声段子:“混蛋,男人跨出大门一步,就有七个小人等着。”

“是七个敌人吧。有七个小人等着的是迪斯尼乐园。”

那是老爸和母亲的对话,原汁原味。老爸在信浓屋听到其他客人说的谚语,回到家立刻现学现卖,得意扬扬,但每一次都说错。

“人啊,重要的是忍耐,因为三个人坐在石头上。”

“是三年吧?三个人坐在石头上干什么?”

母亲一脸“这家伙真蠢”的表情,那模样已经进入相声的世界了。

记得小学时,邻居家遭小偷。听到有人喊“有小偷”,大家都冲出去抓贼,有个寒伧的男人拼命往前跑,木匠和蔬菜铺老板在后面追:“给我站住!混蛋。”老爸也拿起铁锤,“看我砸死他”,加入抓贼的行列。大伙把小偷逼进了死胡同。

没想到前无去路的小偷一转身,不慌不忙抡起手上的棒子反击。那一瞬间,追兵全部向后转,全速朝向看热闹的我们这边跑来,跑在前面的是老爸。小偷就这样顺利逃脱。这岂止是丢脸。

我一面是无语,一面也觉得掉头而逃的大人很滑稽,忍不住大笑。那喜剧片一般的光景,直到现在还忘不了。人家说父亲会用背影向儿子传达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