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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谈剧本的时候特别热闹,跟武打人物似的,带动作表演,满场飞。我默默搬开附近的椅子,既怕他碰着,也怕他殃及我这样临近的池鱼。尽管如此,有时在想象对决时,张艺谋会将一把模拟中寒光逼人的宝剑直接抵向我的脖梗。如果排演的是古装动作片,我一会儿脖子上架刀,一会儿胸口前插剑,一晚上得死好几回。

有一次,张艺谋提到自己在国棉八厂的经历。半夜,主任还是工会组长什么的来找,说车间里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工人犯病了,持刀跑出厂区,恐怕发生危险,号召大家一起前去寻找。他们一行人追到铁轨附近,列车正驶来,在车灯照耀的光柱里,惊见那个精神病人缓慢地舞刀,他一边用刀在胸前舞着八字,一边冷笑着等待车头临近。为了逼真展现这个场景,张艺谋一人分饰三角,不停切换,不仅演追踪而来的工人们,演精神病人,出位的,他竟然还要同时演火车——从鸣笛到车轮运动,他满脸都是东方红火车头的表情。

张艺谋口才极佳,嘴皮子厉害。我在文坛的小圈子里以毒舌著称,和张艺谋对攻,甘败下风。我提出:“我们的表演一定要反对煽情,注意克制!为什么有的人物表情要那么剧烈,至于吗?跟话剧似的,坐在观众席的后一排,都能看见演员的眉毛跳动。”他立即反击:“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演员眼珠往左边转算一个表情,眼珠往右边转又算一个表情,你以为演的都是高仓健呢。”

张艺谋信口开河的时候特别好玩,具有传奇的概括能力,隔得遥远的事物,经常被他随手抓过来类比。比如,在讨论《巴黎圣母院》中夸西莫多的形象时,他总结,埃丝米拉达相当于高级花瓶,对她的爱,夸西莫多需要突破的是生理禁忌,神父需要突破的是信仰禁忌。讲到爱情故事,他说:有许多关于灰姑娘和王子的剧情,或者相反,《泰坦尼克号》里是灰小伙和公主的故事。有次我们随口聊剧情,聊着聊着,让神仙眷属的周瑜和小乔被剑或箭给弄死了,张艺谋总结:咦,怎么变成了战争版的罗米欧与朱莉叶?

他擅长即兴混搭词汇,活灵活现的,似乎不合常规,但切中肯綮。如果要出去吃顿好饭,张艺谋说:“让我们去补充一些精饲料吧。”从词语表达里,他也能够理解和体察到世道变化,他说:“网络为我们增加了许多新词,同时大量的旧词已消灭了踪迹。像当年的‘投机倒把’这个词已经消失了,变成了‘商业智慧’。”

张艺谋有许多即发的奇谈怪论。比如他说:“中国人把肝肠肺腑之类的内脏看得很重要,很庄严,同时对这些器官的破坏视作勇猛的气节,形容得都非常强烈,像披肝沥胆,像肝肠寸断。总而言之,下水表达是上限。”

讨论剧本时,张艺谋的脑子转得很快。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有时一个不经意的词,就会给他带来巨大启发。他策马扬鞭,绝尘而去,留下惊悸中没有反应过来的我们呆在原地。只要给张艺谋一点点火药,他就能放一晚上礼花。

张艺谋强迫我们想情节,想主意,想招儿,但这决非易事,因为张艺谋常常先给自己设死局,然后希望大家想法儿从窄缝里的一线生机里挤出去,得见豁然洞天。正因窄门如此狭小,阻隔了多数人,使得兀自闯入的幸运儿得享桃花源之妙——而这种幸运不常光临,我们多是被卡在窄门上,进退不得,呼吸困难,虽生犹死。那种时候,我真恨张艺谋为什么要把编剧和我逼上绝路,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自我较量和玩命?张艺谋的口号是:“我们不仅要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地,还要揪着自己的头发跳高。”说得轻巧,难道,他看不见我们明明已经把自己的头发揪掉、活活变成秃子了吗?没招儿了,我们只好幻想揪住对方的头发,让别人跳高……看起来就像泼皮打群架。

在张艺谋的压迫之下,我常胡言乱语,出的主意求量不求质,让他自己从中甄别。有一次,张艺谋认为主角行动的理由不充分,有些勉强;我觉得够了,只要再补充一点点外在原因的刺激就行,因而一再坚持、不断说明。张艺谋无心纠缠,他反问:“反复说就能说服我吗?这个理由明明不够大,你把它抽得肿起来,它还是原来那个它!你以为肿成胖子,就算换了个人,就能蒙混过去解决问题吗?”

张艺谋勇于创意,他总说创意完成了就是杯子,破坏了就是不值钱的碎片。有时我的主意并不高明,仅仅是个方向,他又想着怎么变废为宝。张艺谋用这样的话鼓励我的创意:“好,看看我们能不能把这摊屎变成一个油饼。”

是的,张艺谋在私下场合常有这样的重口味表达。聊起中国古典文学,张艺谋说:“什么东西都怕量化。古代小说动不动就讲百万大军从天而降,可你想想,这一百万人每天拉一泡屎,一天都是一百万泡,他们都在哪儿上厕所啊,这一百万泡屎往哪儿搁?”后来,他还自言自语补充:“这还不算闹肚子的。”我当时乐晕,觉得他想得还挺细,不过,百万屎量并非不科学,因为还有便秘患者来平衡闹肚子的。其实这件事既可以反映张艺谋的幽默,又可以反映出他的务实。奥运开闭幕式的组织工作更加强他的行事风格,凡事要量化,要落实,要变成具体的数字,不能依靠几个形容词的浮泛修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