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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是“古都”吗?

  

 

京都是属于修学旅行的城市。一想到全日本的居民当中有多少人来过这里,就有些恍惚。来过两次的人也不少,高中一次,之后又来一次。一提到修学旅行就是京都,当然因为京都是“历史城市”。

但我近觉得,说京都是“历史城市”,这一判断从根本上就是错的。像京都居民这么缺乏历史意识的可谓罕见。难道不是吗?京都人混淆了回忆和梦,分不清什么是希望、什么是过去的痕迹,这种时间感和历史意识的阙如因古寺和老房子的存在而模糊,被偷换成所谓“有历史感的”心境。或许正是因为部分地区的外观没有变化,反倒禁锢了历史意识的觉醒。

这座城里有些地方,若你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我很难做出回答。临近的历史名城,譬如大津、奈良,还有大阪或神户,它们都有各自的时代面孔。而京都则一直是“古都”,几乎让人心烦。

但正是京都这种无历史性引发了我的兴趣。京都人的时间感觉的阙如,可与“茶泡饭”(当京都人对客人说“吃碗茶泡饭再走吧”,其实是送客之意) 的笑话并列,盛传着一些恶搞的说法。譬如当京都人讲起“近的战争”的时候,他们指的其实是应仁之乱,如此等等。不过我们倒也可以通过这种现象,来关注一下京都人非单纯线性的时间感觉。

是啊,原来也可以这样思考。给我这一启发的,是大概在十年前的夏天,由比利·丰塔纳开展的“音响雕刻”实验。市场的喧嚣、车的嘈杂、校园的铃声,或是枝叶的喧闹、鸟的鸣啭、河底的轰鸣,还有钟声、水琴窟的声音、织机声、从茶屋逸出的三弦音。日常生活的声音、大自然的声音和传统的声响构成了异质的三重维度。该实验把这些飘浮在市街的声音用的音响装置和通信装置集结在东山脚下,并将它们统合、叠加。

丰塔纳也许是想通过这个听觉实验,让都市固有的“同时性”这种时间形式浮现出来。这种“同时性”并非像念珠般线性相连的多个“现在”,而是越过时差重叠的多个“现在”的厚度,或是其中压缩的浓密的能量;是现在的多层性,九鬼周造大概会称之为“垂直的狂喜”(ecstasis)。多个异质的现在交错冲突,无意识间让一个全然不具非生产性的城市保持高温,京都这个城市就是这么被开发出来的,或许如今我们更应该体会其中的苦心,并且再为之添把火。

比起建都多少多少年这种观念上的历史意识,我觉得“时尚的杂芜”更适合这个城市。茶屋里的西洋古董,老货仓里的咖啡馆,菜市场旁的爵士咖啡厅,寺庙墙壁的尽头的现代艺术画廊,如此等等。

这一类让人稀奇的店铺散布在东大路两侧,从五条坂到八坂一带。既有隐秘的酒吧,也有西风东渐时代的宅邸,仿佛现在也有人居住,其实却是做创意菜的中餐馆。劳驾您亲临探索。

 

城市正在遭受空袭 

                           

城市正在遭受严重的空袭。也许这说法有点过,可是我能想象到的只有这个词。

我在大阪工作,到东京出差时,一般坐飞机,而前往市中心则搭乘磁悬浮。坐磁悬浮让我忐忑。不,现在每次坐也都会忐忑。过了天王洲岛,往滨松町去的时候,磁悬浮擦过沿线的高楼急转。公寓三四楼的房间内部一清二楚。之后,磁悬浮穿过高楼的缝隙,横跨住宅的斜上方或是行人往来的天桥。有时与高架桥交错。

室内因此被非特定的人群窥见。如果想不被窥见,只能放下窗挡。但这样就无法通风。又或者,可能会有数十吨的交通工具或水泥块从天而降,们却不得不在这些地方居住、行走和工作。这不是空袭又是什么呢?

京都这处“古都”也遭受着同样的空袭。不光是我们刚才走过的石塀小路附近,在古老木构建筑林立的中京区域,大约二十年前起就开始修建高层公寓,仿佛要将民居挤到一边。私宅也罢,老字号商铺也罢,传统旅馆也罢,室内暴露在高楼之下。

内院也暴露在高楼之下。阳光被阻隔,加上整日垂着帘子,屋里暗暗的,湿气弥漫。从古时候传下来的御寒消暑的智慧一概作废。

提到“空袭”,就顺便再讲讲,暴力不仅是自上而下的。地面上也有看不见的暴力盘踞,毁坏了地域文化。那就是侵蚀商店街的财大气粗的连锁店。

京都的河原町自古就有成排的书店。某知名书店曾是梶井基次郎的《柠檬》的舞台(指的是如今已成为大型连锁书店的丸善初的总店。丸善京都店在2005年关闭时,有不少感到遗憾的读者模仿《柠檬》一书的主人公,买了水果悄悄放在书店。应读者的要求,将于2015 年重新开设丸善京都店),近也变成了卡拉OK 大楼。故事中的青年把柠檬想成炸弹,放在一本外文书上,“十分钟后,那本让人气闷的艺术书就会炸成灰。”青年怀着这样的想象离开书店,恐怕有不少人到该书店时会忍不住想起这一节吧。而这样的文化终将消亡。旧书店硬撑着,然而有名的书店都倒闭了。书店旧址建起为玩乐和消费而存在的设施。与河原町通齐名的三条拱廊街上,传承了好几代的钟表店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电玩中心;有来历的料理旅馆悄然矗立在洒过水的地面尽头,虽然仍守着房子,但已经部分割让给烤肉店;静静地供应京都特色乌冬面的雅致小馆,变身为台式快餐型面馆,整间店里毫无廉耻地贴满了创意菜单。一想到那些留下来的荞麦面馆、**店或是佛具店今后将走上怎样的道路,便觉得可怜。

这是泡沫经济之后在全国各地常见的光景。但在看厌之前,请别忘记,这是插在城市腹部的一把“短刃”。“城”会因此瓦解,无法重振。

今后,“城”的重建会是十分艰难的。一些人同心协力,即便时有争执,仍然一起脚踏实地地生活;而另一些人则是住在同一区域的高层公寓里,他们根本不看其他人的生活,仅仅共有着一种抽象的事实:他们活在各个楼层相同格局的空间里。这两类人很难拥有共同的社区意识。商店街的人们在同一片区域工作,和地区同命运;而大企业的员工则是被位于其他地方的中枢所控制,他们游离于地区(他们总是准备着挪到更有销售效率的地点),这两者也很难拥有一致的社区意识。

社区意识,是各自的身体空间、视线在日常的悠然交错的过程中产生的。共度冷暖、风雪乃至灾害,牵挂着彼此的辛苦,在这一过程中酿成了社区意识。然而现在出现在各个地区的,是人们之间过剩的阻隔。

柳田国男在昭和初期曾指出,随着社会的近代化,和“贫穷”这一通行的定义相伴产生的“共同防贫”的力量逐渐消失,“贫穷”变得孤立,终,只要是“贫穷”,就是“孤立的贫穷”。如果把“贫穷”替换成“问题”,柳田国男的话就变成一种警告,警告我们,现代社会丧失了和“问题”相伴的力量。

无遮蔽、无缓冲,来自视线的暴力。站立和行走都会不安,终,恐惧让人们陷入“无法站立”、“无法行走”的状态。等回过神,我们的身体已经被这一类损伤所侵蚀,只能蜷缩成一团,无法做任何抵抗。我们必须把这些不可见的暴力一个个推回去,在自己蹲在地上抱头呻吟之前,在自己向“有关部门”发出惨叫之前。只有靠这样的“共同”做到的小小抵抗,我们能再次让身体向外开敞,地区的力量也一定能超越都市构造上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