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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回 怪事年年有 今年特别多


明朝景泰三年,这一年的春日甚是邪异,大雪下了一个月还未消停,四处闹雪灾,百姓流离失所。尤以滁州为重,只见满城街巷,银装素裹,好不萧条。然而城中清流街东的涧溪巷却不尽然,那巷中高墙深院,青石铺地,端的是城内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滁州知府——傅府,这座祖宅便在其中。
只见两扇黑漆广亮大门内是一座四进宅院,宅院内亭台楼阁、画栋雕梁,举不胜举,仆役、丫鬟穿梭其中,俱是轻手轻脚。
不过,今日来来往往的仆役却比平日格外多,原因无他,只因六小姐要回府了!
说来也是一桩怪事,这位一出生就被赶出府的庶出六小姐,其母柳如眉出身青楼,十几年来府里都无人提及她,生死未知。老爷和太太却突然说要接她回府,甚至还把西厢院的大暖阁腾出来,让她入住。这样大的恩典,府里的庶出小姐可绝没享受过。
下人们议论纷纷,都想看看柳姨娘生的女儿到底长什么样。理应是今早能到,却迟迟不见人影。  
到了正午时分,外院还没消息传来,雪花却又密又急,如撕棉扯絮般,纷纷扬扬,下得正紧。下人们不敢怠慢,冻缩着身子服侍在远香堂内外。
远香堂是傅府的当家主母霍氏的居所,此时她正在暗厢房里念经,只见她手执念珠,嘴里不停地念着:“求祖宗保佑,保佑她能顺顺利利地回来……”
暗厢房为佛堂清静之地,霍氏不许太多人进来,只有陈丰家的在里面候着。她看霍氏嘴里念了不下千遍,不由得劝慰道:“太太切莫太担心,瞧着今日雪大,只怕是路上耽搁了。”
话音刚落,霍氏手中的念珠“哗”的一声,断线落地,一粒粒念珠的落地声砸进她的耳朵里,分外刺耳。霍氏跪在蒲团上,突然睁开双目,抓着陈丰家的手道:“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六丫头回府,我真怕会是一场劫数……”
陈丰家的好是惊讶:“太太怎么会这么想?”
霍氏看着佛龛上供奉着的白玉观音,双手合十,虔诚一拜,才慢慢扶着陈丰家的手从蒲团上起身,坐在紫檀雕花靠背椅上,好半日才喃喃自语道:“六丫头五岁那年回过府一次,那日也是大雪,如今日一般。当时她得了天花,巧娘带她回府,她们跪在门口一日一夜,求我们诊治。你还记得那日的情形吗?”
陈丰家的如何不记得,六小姐瘦瘦小小的身子跪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她整个脸毫无血色,后来她站起来,指着高高的广亮大门,诅咒般地嘶吼道:“如果有一日我再回府,必让你们不得好死!”
仅这一声诅咒,陈丰家的回想起,浑身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冷得她将身子一缩。但她看霍氏的脸色十分难看,便宽慰道:“太太您多虑了,那时她才五岁,小孩子家家的说的都是气话,当不得真。再说咱们早打听到,六小姐得了嗽喘病,这些年都是靠药物支撑着,早已是病恹恹的身子,况且这事已过去快十年了,想必她都忘了,您就放心吧。”
“但愿如此。”霍氏良久才叹息一声,她攥紧了手腕上的绿松石十八罗汉手串,仿佛是自言自语,“幸好她有十四了……”
陈丰家的猛然惊醒,接回府再过一年,到及笄就能出嫁了……
正想着,外面的婆子急急叩门,禀报:“太太,外院来报,六小姐到门口了!”
霍氏一喜,忙站起身,走出暗厢房。陈丰家的赶紧拿了金刚手佛陀黄铜暖炉,跟了上去,然后将手炉递给了霍氏。
那婆子站在门外行了礼,却又支支吾吾地说:“只是……六小姐的马车停在西角门时,她走下来,却往正门去,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霍氏将眉头一皱,婆子垂下头,不敢再语。
陈丰家的看霍氏脸色阴郁,忙委婉道:“大概是六小姐想看看咱们府里的气派……”
霍氏睨了一眼陈丰家的,目光森寒。
陈丰家的也觉得这话太牵强。富贵人家,法度森严,只有正室嫡出的才能走正门,而妾室庶出的可都是从偏门进出的。
这可如何是好?
府里六小姐到正门口的消息,一时间铺天盖地传开了,大家都以为六小姐从小在外长大,不懂大宅门的规矩,才要从正门进。却偏偏经管事提醒后,她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正门口,后面一个眉毛稀疏的妇人也站立不动,年长的管事认出她是以前服侍柳姨娘的丫鬟巧娘。
细看那六小姐长得肖似当年的柳姨娘,一张雪白的瓜子脸,柳叶般的双眉,清亮如水的大眼睛晶莹剔透,还透着一层水雾,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双唇,人还未笑,嘴角却抿成了小小的菱角。
府里小姐众多,各个貌美如花,六小姐这相貌也是拔尖的。
只不过那身青白妆花缎褂子透着股乡土味,看得出是天青色洗白,袖口前襟还缝着大大小小的补丁,月白色的襦裙也泛着黄,这一身打扮,便是府里未入等的小丫鬟,也没见穿得这般寒酸。
外院管事好言相劝,她却也不回一句,只是怔怔地站着。
她瘦削的身子迎着风雪,笔直地站立在广亮的大门前,未上台阶,任由雪打在脸上,冻得浑身直哆嗦。
良久,她才抬头仰望,记忆中的广亮大门还是这么壮观,那门梁上的八座金蟾纹替,又翻了新色,曾经四枚雕以“吉祥富贵”的菱形门簪,如今又添了两枚。
这样的广亮大门,似乎昭示着如今傅府的富贵,更甚往昔。
可是,在记忆的深处,她和巧娘就跪在这个地方,哭着哀求父亲、母亲,求他们救她。
他们却说,她是个野种,不配站在傅府的台阶上,别玷污了傅府的门楣……
他们还说,得了天花,不如趁早死去,往左笔直走有条涧溪塘,她娘也是沉了那塘……
然而,如今她却很想说:“我活着回来了……”
远香堂里,姨娘和小姐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堂屋,没一人吭声。但每个人都在心底掂量着、计较着一番,六小姐想从正门进,这样不懂规矩,太太也能忍?真是乱了套。
陈丰家的扶着霍氏来时,众人皆缓和了面色起身,敬以福礼。
霍氏坐在太师椅上,陈丰家的端了一个旧窑小茶杯,给霍氏斟了杯热茶,她慢慢地饮了一口,看着支摘窗外的雪花,眉头不自然地皱了皱。
大小姐傅景沫见此光景,忧心地走到霍氏面前,柔声道:“母亲,六妹妹还在门外,雪下得这么大,我们去把她接进来吧!”
她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听了,感觉有说不出的舒适。仅仅十七岁的她,肌肤似雪,细如凝脂,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今日,她穿了件象牙色的绣金百蝶窄袖褙子,翠蓝色的挑线裙子,一步一摇,端的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霍氏看了一眼景沫,眉头皱得更深。
“不行,凭什么要母亲去接,她懂规矩吗?她只是一个庶出的女子,况且她姨娘又做了那样的事,是不是我们府里的还不知道呢。我看她故意站在外面受冻,就是要母亲亲自去接她!”说话的这位小姐只有十一二岁——傅景汐,与景沫是亲姊妹。只见她脸蛋微圆,相貌甚甜,眉目英气,与景沫是截然不同的气度。不过嫡出的小姐,总是万般脾气。
霍氏看了她一眼,嗔怪道:“怎么说话的?”
景汐暗暗地吐了吐舌头,扭头坐在雕漆椅上,然后看着平头案上的甜白瓷花觚,兀自置气。
屋子里的人皆不言语,景汐是府里小的女儿,十小姐,自小就得到傅府老爷傅正礼的喜欢,受宠非常。而庶出的小姐们则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不敢乱语,嫡庶之分立现。
不过大家都认同景汐那番话,六小姐只是个庶出的小姐,太太让她回府,她还不肯进来,好大的架势呀!
霍氏不见动静,大家也都不敢作声。一时屋子如胶凝脂,冷得人直打寒战,大伙儿都抱紧了手炉。
少顷,霍氏转脸问安姨娘:“安姨娘,依你看,该怎么做?”
安姨娘静静地端坐一旁,突然听到霍氏的问话,脸上露出几许惊讶,旋即便垂下头敬道:“六小姐从小在外长大,吃了不少苦头,老爷肯让她回来认祖归宗,咱们该好好安置她。只是这孩子不懂事,到底是在外面养大的,确实放纵了些。看来回了府,太太少不了得多教导她一些规矩。”
安姨娘慢吞吞地说着,霍氏颔首微笑道:“那这样吧,就由你代替我去接她,她姨娘与你认作姐妹,你去自然好些。”
安姨娘眉目一跃,面露难色,七小姐景璃突然道:“母亲。”她越众上前,走到霍氏面前,轻声道:“母亲,我姨娘与六姐姐的姨娘是好姐妹,可六姐姐的姨娘是害过我姨娘的啊,我怕姨娘看到六姐姐,会记起往事来……”
景璃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完话,她紧咬着唇,脸色发白。
安姨娘拉过景璃,忙道:“太太让我去接,那我这就去准备。”
霍氏看了一眼景璃,眸中噙着淡淡的笑意:“七丫头越来越会说话了,以前倒不觉得,你这孩子常不在我跟前走动,平时话也少,我却忽略你了。我记得你和六丫头是同年出生的,该有十四了吧?”
景璃绞着衣袖的手颤抖着,面色惶恐不安。
安姨娘担忧地看了一眼景璃,刚想说话,霍氏按了按额头,慢悠悠地站起来,说道:“那好,我们都去外院接她。”
话音甫落,众人哗然,霍氏眼睛一横,看着所有的人,正色道:“全部都去!”
景汐跳起来,险些打碎案几上的甜白瓷花觚:“母亲,她只是个庶出的小姐,怎么能让您亲自去接。摆这么大架子,也不怕折了她的阳寿。要是传出去,外人还以为咱们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全亲自去接一个庶出的小姐,还让她从正门进……”
“住口!”霍氏提高了音量,截断景汐的话,“你一个大家闺秀,跟谁学了这尖酸刻薄的话?看来是我平日里太惯纵你了,今日你就别去了,老实在家描红,要没描完,晚饭你也不消吃了!”
落下话音,霍氏一脸肃然地踏了出去,景汐气得直跺脚,嘴里还在嚷道:“真搞不懂,十几年前被赶出去的庶女,今日犯得着接回来吗?”
霍氏刚要踏出门槛的脚一滞,很快便面无表情地踏了过去。跟在后面的众人同样不解,六小姐的姨娘柳如眉是个青楼女子,虽才貌双全,但因当年害了安姨娘两岁的儿子,被安姨娘揭发她在外和男人私通,证据确凿,被沉了塘,而尚在襁褓中的六小姐被赶出府邸。这十四年中,柳姨娘的贴身丫鬟巧娘曾带着六小姐回来过一次,却被拒之门外,往后便再无消息。
一个月前霍氏突然向傅正礼提议,要把六小姐接回,所有人都纳闷,好端端的为什么现在要大费周折四下寻人?大约寻了半个月,才算找到人,特书信让她回来认祖归宗。
所有人都在揣测,急急找回六小姐是何原因。但霍氏行事严谨,总未闻得端倪。
看来一切要等那六小姐回来,才能知晓原因。
一行人声势浩荡地坐着轿子往外院去,一众伺候的妇人、丫鬟也冒着寒冻紧紧跟在旁边。
从大影壁至倒座门,行了大约一射之地,就来到了正门口。
外院两个管事并七八个婆妇见到霍氏,惊得纷纷行礼,这大寒天的,没料想霍氏会亲自迎出来。
霍氏扶着陈丰家的手出了轿,罩了玫红狐狸里的鹤氅,免了礼数,径直踏雪往门外走,看到雪中那抹身姿,刺得她眼前一花,顿住了步履。再看一眼,对面的人也睁着蒙眬水汽的眸子望过来,一时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她不由得攥紧了手指。
陈丰家的看霍氏停步,也看了一眼那雪中人,不由得一惊,竟然与柳姨娘长得一模一样,若不是年纪小,她以为柳姨娘还活在世上。
就当两人怔住时,对面的人“砰”的一声,跪在雪地上,悲戚地喊着:“女儿给母亲磕头!”说着,就势叩在雪地上,连连三下,把那层层积雪砸出一个大坑来。
霍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拥她入怀,热泪盈眶道:“好孩子,可算是回来了……”
六小姐冻得整个人如冰块似的,霍氏抱着她也不禁哆嗦了一下,想起十年前,这丫头在雪地里跪了一日一夜……
霍氏顿时落泪,解下自己的玫红鹤氅,披在她的身上:“好孩子,怎么这么傻,在外头一直站着……”
六小姐泪睫盈盈,翘起的睫毛上也积着雪,整个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现在阖着目,仿佛要随着雪消散般,看得霍氏心头一紧:“六丫头,你要不要紧……”
她摇了摇摇头,想说话,却冻得再也张不了嘴,渐渐地,倒在了雪地里……
等醒来的时候,已是晚间,躺在鹅黄色的鲛绡纱帐子里,她慢慢睁开眼,屋子里立着数十个妇人、丫鬟,见她醒来,有的去通禀霍氏,有的上前询问:“六小姐,您哪里还不舒服?”
她掀开被子起身,屋子里暖气腾腾,直暖到心窝,她四下张望,转了两圈,才看尽屋内的摆设,不禁喃喃地问道:“这是哪儿?巧娘呢?”
“六丫头,这就是你日后住着的闺楼。”有丫鬟掀了软帘,霍氏笑着进屋,后面跟着一众人,她忙道:“快,快躺好,你身子不好,快别站着了!我把这暖和的大暖阁腾出来给你住,天气冷,也方便你养身子。”
巧娘忙扶着六小姐躺在床上,有丫鬟搬了铺着秋香色坐褥的玫瑰椅,放至床边。
霍氏坐下,仔细看着她,不由得感叹道:“可怜见的,从小流落在外,还累得身子患了病。”
六小姐捂着嘴低低咳嗽,又抿唇苦笑道:“是女儿福薄。”
霍氏唉声叹气,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碍事的,你也别忧心,府里正好请了御医,咱们请他来给你诊治,不管什么病,都保管能好。你啊,就安心在家养病吧。”
几位姨娘也赔笑着说道:“六丫头一看就既漂亮又懂事,好好调养,将来有享不尽的福气。”
她低头小心翼翼地说了“是”,眼睛里露出几分怯生。
霍氏见她恭顺唯诺的模样,露出慈祥的笑容,方拉起家常来:“你这孩子一出生就离了府,连名字都还未取,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敬道:“听巧娘说,姨娘生下女儿,就取了名字景容……”略一顿,低眉见霍氏怔然之色,她又柔弱着补充道:“随了家族里的景字辈,‘容’取自从容以和之意。”
霍氏才脸色稍霁,却默默不语,而后才笑道:“名字是好听,可却和你大哥重了音。”
她听言,露出慌乱之色,忙道:“女儿不知,竟与大哥重音,这可如何是好……”
霍氏按捺住她的慌乱,左右想了想,笑道:“你姨娘为你取名景容,自有深意,可这名字不妥,得改一改,回头也好上族谱。母亲为你取两字,景秀如何?”
她微有迟疑,半晌默默一笑,才低声恭敬道:“母亲取的名自是极好的。”
一旁的姨娘和小姐们听到这个名字,相互对视一眼。太太给小姐们取名从来都是请寺里的住持来取,景沫、景汐那都是用八字算出来的好名,正好太太五行缺水,两人的名里都沾了水旁,寓意深远。
而景秀,乡里人都爱取那春儿、秀儿的名,可真应了她的出身。
没承想太太面上虽欢喜这六小姐,可名字却取得这般随意,便可知未必是真喜欢这六小姐进府,那倒是为何还让她回府,现下又让她填入族谱,当真琢磨不透。
不过,太太既然这么取,众人无不附和地笑道:“太太取得好,‘景秀’又通‘锦绣’,繁华之意,真是再好不过的名了,六小姐还不快磕头谢谢太太?”
景秀呆愣了一会儿,正要掀被起身答谢,众人看她那拘谨无措的模样,都笑了起来。
霍氏忙拉住她道:“她们逗你呢。你这几个姨娘成日就爱玩笑,母女之间算得上什么谢。”她转头看了后面几位姨娘,当下指着介绍道:“这是你顾姨娘,这是你萧姨娘……”
景秀不好起身,一一颔首见礼,又与众多姊妹认过互礼。
正说话间,外头丫鬟报:“老爷来了。”
傅府老爷傅正礼,状元及第出身,现任四品滁州知府。他刚下衙,未褪官服,进得屋,见众人皆在,便皱眉问道:“怎么都在这里?”
景秀听到威严沉稳的声音,掀开罗帐向外望去,只见那人头戴乌纱官帽,身穿四品云雁绯袍,虽近四十,却是儒雅英姿,品格不凡。
满屋人皆弯腰行礼。
霍氏笑道:“老爷,六丫头回来了。”
傅正礼淡淡地“嗯”了一声,走过来,一眼就看到床上那瘦弱的人,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如眉的女儿?”
景秀沉吟间,抬起头,睁着一双雪亮湛湛的明眸,傅正礼微骇,只是这瞬间,他仿佛看到如眉就在眼前。他阖目凝神,如眉曾经是他深爱的女人,可是她却做出那等丑事。想到此,他眼眸如刀般狠狠剜在景秀的脸上。
霍氏看到这一幕,扯了扯他的衣角,说道:“老爷真是累糊涂了,自个女儿都不认识了。”
傅正礼眼神变了变,敛了怒意,看霍氏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也心知这女儿的重要,脸上慢慢缓和出一丝笑意:“既回了府,就好好在府里住着,不懂的全问你母亲。”
傅正礼只是说了几句话,冷冷淡淡,便离去了,走时瞥了一眼霍氏,霍氏会意,点了点头。
景秀看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失落。
霍氏见她这个样子,微微一笑,又关心地说了几句话,再看天色已暗,加上自己身子又不好,便吩咐屋里的人好好伺候,便和姨娘、小姐们出去了。
她们一走,巧娘撵了下人去休息,关好房门,急切地说道:“怎么就把那名说了,没见太太脸色都变了!”
景秀缓缓从床上起身,细致打量着屋中的摆设,慢条斯理道:“可她也给我改了名,还说让我上族谱,不是好事吗?”
巧娘有些恍然大悟:“难怪你执意要叫景容这名了,原是为了让太太给你改名,改名的由头就得上族谱,难为你想得出,真是个鬼机灵!”巧娘这才舒了口气,却又皱眉道:“可给你改了乡下的字,那萍乡有多少唤秀儿的,这名字也取得忒难听!”
景秀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没事儿,名字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叫什么不都一样,只要能进族谱,我就算正经傅家小姐了不是?”她正走到人高的古檀木穿衣镜前,对镜露出一抹笑意来,“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镜子,原来,这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啊……”带着一丝怅然,她拨了拨额间发丝,露出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眸中只余从容淡定。
巧娘看着她的神情,叹气道:“容儿,你本就是傅家的小姐……”
“可他们未必承认。还有,您得改口唤我秀儿了。”景秀纠正她,面色又复凝重,“只是,上族谱前,还有一件事很重要。”
“什么事?”巧娘神色一紧。
霍氏吩咐众姨娘、小姐们下去休息,然后与陈丰家的往远香堂走去,进了大院门槛,陈丰家的不免问道:“太太,怎么六小姐一回来你就要把她的名字填进族谱?”况且那六小姐是不是老爷的骨肉还不一定呢。
霍氏看着眼前茫茫大雪,抱紧了手中的暖炉,了然于心道:“我自有打算。”
陈丰家的也就不多问了。
到了内室,傅正礼换下官服,正等着霍氏,陈丰家的知趣避退。
主屋里只剩下两人,傅正礼看霍氏一脸倦意,忧心道:“既然她回来了,你就别担心了。”
霍氏看了一眼傅正礼,良久才道:“那丫头得了嗽喘病,大夫说一时难以治愈。而且我总觉得她是外表柔弱,心里却刚硬极了。她要是知道我们为何把她接回来,指不定会犟得不肯妥协,就怕落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傅正礼没有反驳,反而点头道:“如眉她一直是个有气性的女人,她生的女儿不但模样像极了她,恐怕连性子也相似。”他叹口气,继续说道,“这件事你好好同她说,急不来,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你就实话说了,毕竟是至亲,她不会不识大体的。”
霍氏叹息一声,又想起一事来:“既回了府,合该也把她的名字填进族谱里,不过她身子实在不好,我看就缓些日子,老爷觉得怎么样?”
傅正礼有些意外,没料到太太会让如眉的孩子填进族谱,他点头赞道:“太太仁慈,你做主就好。这段日子一直下雪,外面灾情加重,再过些日子又有钦差大臣来赈灾,我正忙着接待一事,分身乏术。她的事全由太太做主,安排好日子再同我说。不过,认祖归宗前,还有一件事得提前办好,太太晓得吧?”
霍氏看着他欣慰的目光,也笑了笑道:“老爷放心,我明白,这事可马虎不得!”
六小姐景秀回府已三日,她却从未踏出大暖阁,也没去霍氏那里请安,只闭门关在屋内养病,至今傅府上下许多人连她的面也没瞧见,更觉稀奇。
即便如此,主子们却无半点闲话,照常如往日,谁让她是太太亲自从正门迎回,还要填进族谱,认祖归宗呢,这昭示着往后地位可不一般。
下人纷纷揣测,十小姐景汐却早坐不住了,她一把摔掉面前的绣花架子,嚷道:“岂有此理,回来三日,晨昏定省,一次不来,她端的好大架子!”
景沫和景汐正在绣楼里准备给霍氏绣幅幔帐,无意说起景秀,景汐脾气一来,摔倒绣架,又拉着景沫的胳膊说:“大姐姐,走,我们去会会她,看她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变的,连母亲都敢不放在眼底。”
景沫拉下景汐的手,要丫鬟把绣架扶起,拉着景汐坐下道:“你忘记母亲前几日说的话了?”
景汐垂下头,一副沮丧的样子。母亲早在她面前交代过,不让她打扰景秀。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越是不甘!  
“哎呀!大姐姐,她回来几日,我还没见过她到底生得怎么样。她姨娘以前是那种女人,专会勾引男人,我看看她是不是也生得特狐媚。”景汐握了握小拳头,推搡着景沫道,“我就去看一眼,保证不闹事,下个月是母亲三十五岁生辰,我绝不惹母亲不快,大姐姐你就让我去看看嘛。”
景沫经不住景汐的推搡,她素知她这个妹妹的性子,不让她去还会多生事端,她答应过母亲不闹事,就不会闹大,索性由着她,且千叮咛万嘱咐:“记住你说的,千万别惹事。六妹妹身子不好,看完就回。”
景汐点头如捣蒜,拍着胸脯保证,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了。
景秀经霍氏允许免了晨昏定省,从未踏出大暖阁一步,霍氏还特意请太医院的御医徐恒来为她请脉。
徐恒是刚上任的御医,刚年满二十,就已得祖父医术真传,甚是了得。只因他祖父去世,他回乡守孝三年,傅家上辈与徐家上辈也有段渊源,故请来为长子傅景荣看病。
说起傅府嫡长子景荣,他十八岁年纪,半年前突生怪病,从此一病不起,众多大夫来看过都瞧不出病症,只称是怪病。霍氏和傅正礼想尽办法,遍请名医,得知徐恒祖父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便亲自去请,无奈人逝,后请来长孙徐恒诊治。
徐恒来府三个月,潜心研究,终得出病症,然后对症下药,景荣的病情有了缓解,气色也一日比一日好,可每日用药不断,身子亏损太多,这终究不是良策,只好另研偏方。
而景秀经徐恒的药方调理,病情稍有好转,她的嗽喘之症也比往日病发得少,霍氏听了更是喜不自禁,每日吩咐厨房做山珍海味给她进补身子。她屋子里的下人见霍氏如此,更不敢有一丝松懈,尽心尽力服侍在大暖阁。
原来这大暖阁是当年老夫人暮年静养之所,有七八间房屋,小巧精致,前厅后舍俱全,下面全烧着地龙,即便外面下着雪,里面也暖如夏日。景秀应景取名清风阁,霍氏没有异议,提了字,挂了匾,往后便由景秀自己打理。
傅府的女儿满十二岁便有自己单独的阁楼,每个月发放例银,自个打理自己的阁楼。
霍氏还调派了一个年长的孔妈妈伺候她的饮食寝居。
彼时,景秀正与巧娘在东暖阁围着熏笼做针线,一旁伺候着两个大丫鬟,听春和解秋。
正说话间,孔妈妈进屋来请安,景秀放下手头针线,吩咐听春给熏笼加炭火:“孔妈妈坐近些,暖和。”
孔妈妈笑道:“六小姐真是副水晶心肠,做事、说话贴心贴肺的。”
景秀抿唇一笑:“我回府几日,多亏了您照顾。天气太冷,您可要注意身子。”顿了顿,她接着又说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母亲要厨房熬了一盅燕窝粥,我特意留了半盅,只能借花献佛,还请您笑纳。”说完,她转脸对解秋道:“端碗燕窝过来。”
解秋应了是,忙打帘子去左稍间的小炉里端来。
孔妈妈推谢一番道:“六小姐太客气了,这都是分内的事,太太熬给六小姐喝,老奴千万受不起。”
巧娘笑道:“这也是六小姐的一番心意,天气这么冷,又要你忙上忙下,瞧着这阁楼里置办妥当,六小姐气色也好,都是你的功劳。我们小姐刚进府,不懂这大宅院里的规矩,兴那乡下人的一套,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她有的大家都有,您就甭客气了。”
巧娘接过解秋手里的青花瓷碗,强行推到孔妈妈的手上:“趁热喝,糟蹋好东西,六小姐准该心疼了。”
屋子里的丫鬟全笑了起来。
孔妈妈受宠若惊地笑着,她在府里待了半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和气的主子。想当初太太要把她从正房调来,她也是百般不愿。
这内院里,在太太跟前当差是体面,哪怕是三等丫鬟,也好过庶出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众多下人使银子托关系耍手段,挤破脑袋都愿去太太屋里,可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她只好被分配来六小姐屋里。
原以为是掉进了大坑,不想这位六小姐一进府,就由太太、姨娘们亲自接回。
接着太太接二连三地过来,上好的绸缎,几套珠钗首饰,还有屋子里的摆设,全是上等的梨木紫檀样式,连膳食都快比得上大小姐,真正享受着嫡出的待遇。
再有六小姐从外面回来,不摆架子,和下人说话都是笑着,不懂的还虚心讨教,这样好的主子上哪找,所以自来了清风阁,全是一心一意地伺候,不敢有一丝怨言。
孔妈妈端着烫手的燕窝粥,满心欢喜地囫囵吞枣,连味道也没尝出,就喝光了。燕窝这种珍品,哪怕是做一辈子活,也赶不上喝一遭。时有过年,太太也会赏赐一点,不过绝不比这次稠密,那都是兑水的,十来个妈妈一人一小碗,碎碎的燕窝,那才叫尝不出味。她喝光后,嘴里不时喜道:“真是好喝!”
景秀抿嘴而笑,外面有小丫鬟进来通禀道:“徐大夫来了。”
孔妈妈忙站起:“徐大夫给六小姐请脉,老奴就先下去忙了。”
景秀颔首,要解秋去送。



第二回 傅府富贵门 明争暗斗涌


一时间,巧娘扶起景秀去暖阁后面炕床上躺着,用银钩放下幔帐,听春领徐恒在碧纱橱后请示道:“徐大夫来了。”
巧娘安置好景秀,回道:“快请徐大夫进来!”
听春请徐恒进屋,徐恒一身竹青的十样锦直裰,腰束一条浅蓝色缀玉腰带,发束白玉冠,虽是长眉修目,面容俊朗,眉目之间却自有一番出尘儒雅的气度。
小丫鬟忙端了楠木圈椅放在床旁,然后铺好妆花缎坐垫,才请徐恒落座。
徐恒放下了药箱,回笑谢过,客气礼貌。
景秀躺在炕上,从碧绿双绣花纱帐里伸出右手,放在小枕上,巧娘帮她挽好衣袖,露出葱白细腕。
徐恒将手轻轻搭在她手腕上,把脉数时,方问道:“六小姐,昨日的药服用后怎么样了?”
景秀慢条斯理地回道:“还好。”
徐恒摇了摇头:“脉象细而无力,乃肝家气滞血亏。我开了三日药方,早、中、晚各一次,解闷化郁。可六小姐每日只吃一回,用剂也只少许,昨日更一日也未服。”
景秀一慌,忙抽手回道:“药太苦,我吃得不多。”
巧娘也忙道:“徐大夫,我们小姐从小就吃了太多药,怕苦,你开的药方她喝了一次,就说太苦,要不换个药方?”
徐恒隔着纱帐,正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六小姐自小得病,再不调养,往后更难治愈。我身为大夫,开的方子利于病,还望六小姐多听良言,按剂服药。”
巧娘听了连连说是。徐恒面无表情,转身坐到紫檀平角方桌旁,要丫鬟去端笔墨纸砚来,随后他认真列下药单,再转交给丫鬟,嘱咐道:“按这个方子去医膳堂抓药,回来后我再教你如何煎药。”
“是。”小丫鬟面色含羞地跑出去。
景秀看着纱帐外模糊的人影,良久才道:“俗语久病成良医,我对这病也有些见解,可否与徐大夫讨教一二?”
徐恒拱手道:“六小姐但说无妨。”
景秀坐在帐内,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说我乃肝家气滞血亏,那是不是我养气平息、心态平和便可痊愈?”
“虽不能十分痊愈,但六小姐的病,三分靠药,七分靠养,贵在慢调细养。”徐恒回道。
景秀凝神,又问:“养多久?”
“绝非半月可养好。”
半月?景秀眼皮微跳,待静一静心神,才说:“如若再发病,会有何严症?”
半晌,徐恒郑重道:“回天乏术,望六小姐珍时。”
景秀心口一跳,咬着下唇,透过薄纱的帐帘,眼睛直逼向徐恒道:“徐大夫医术高明,总有法子延续的吧?”
徐恒一时无话,良久拔高音量道:“恒是大夫,不是神仙!”
一语,唬得小丫鬟们一颤,徐恒才缓了语气,意味深长地说道:“医者父母心,六小姐也要多为自己、多为他人思虑,在下告辞。”
徐恒背起药箱刚要转身,门外便响起了银铃般的高声:“再敢拦我,罚你们挨几十板子!”话音刚落,就有人掀开帘子冲了进来。
景汐冲进屋,看到徐恒也在屋内,有些愕愣,随后甜甜地笑道:“恒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再望纱帐内正探出头的景秀,她小脸立刻端然严肃,走上前,指着景秀问:“你就是六姐姐吗?”
景秀没见过景汐,不过丫鬟们时而会提到她,听闻是府里刁钻的小姐。
只见她长得与霍氏有几分相似,满是英气的脸庞,一双机灵的眼眸骨碌骨碌直转,模样甚小,气势颇大。
景汐看她一句话不吭,气道:“问你话呢!”话音刚落,看到徐恒的身影,遂收敛态度,露出清甜的笑容:“我是十妹妹景汐,特意来看看六姐姐的。”
景秀回过神来,笑道:“多谢十妹妹了。”
景汐看到景秀那双似笑非笑清亮如水的眼眸,便浑身不舒服,心底骂道,果然长得跟妖精似的,又想到徐恒还在屋里,她只好按捺住火气,凑近景秀笑道:“六姐姐生得好漂亮,比那唱戏的戏娘还漂亮呢!就是气色不好,次见六姐姐,我带了样东西送给六姐姐。”说着,她便从腰间掏出一个掐丝珐琅香盒,递给景秀:“这是京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