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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江湖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恐伤弓远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诗曰: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
  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话说这八句诗,乃是故宋神宗天子朝中一个名儒,姓邵,讳尧夫,道号康节先生所作。为叹五代残唐天下干戈不息,那时朝属梁,暮属晋,正谓是:“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后来感的天道循环,向甲马营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来。这朝圣人出世,红光满天,异香经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英雄勇猛,智量宽洪。自古帝王都不及这一朝天子。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那天子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国号大宋,建都汴梁,九朝八帝班头,四百年开基帝主。因此上,邵尧夫先生赞道:“一旦云开复见天。”正如教百姓再见天日之面一般。
  那时西岳华山有个陈抟处士,是个道高有德之人,能辨风云气色。一日骑驴下山,向那华阴道中正行之间,听得路上客人传说:“如今东京柴世宗让位与赵检点登基。”那陈抟先生听得,心中欢喜,以手加额,在驴背上大笑,攧下驴来。人问其故,那先生道:“天下从此定矣。正乃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自庚申年间受禅,开基即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传位与御弟太宗。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传位与真宗皇帝。真宗又传位与仁宗。
  这仁宗皇帝,乃是上界赤脚大仙。降生之时,昼夜啼哭不止,朝廷出给黄榜,召人医治。感动天庭,差遣太白金星下界,化作一老叟,前来揭了黄榜,自言能止太子啼哭。看榜官员引至殿下,朝见真宗天子。圣旨教进内苑,看视太子。那老叟直至宫中,抱着太子,耳边低低说了八个字,太子便不啼哭。那老叟不言姓名,只见化一阵清风而去。耳边道八个甚字?道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端的是玉帝差遣紫微宫中两座星辰,下来辅佐这朝天子。文曲星乃是南衙开封府主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武曲星乃是征西夏国大元帅狄青。
  这两个贤臣,出来辅佐这朝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改了九个年号。自天圣元年癸亥登基,至天圣九年,那时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万民乐业,路不拾遗,户不夜闭。这九年谓之一登。自明道元年至皇祐三年,这九年亦是丰富,谓之二登。自皇祐四年至嘉祐二年,这九年田禾大熟,谓之三登。一连三九二十七年,号为三登之世。
  那时百姓受了些快乐,谁想道乐极悲生。嘉祐三年春间,天下瘟疫盛行,自江南直至两京,无一处人民不染此症。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将来。
  且说东京城里城外军民死亡大半,开封府主包待制亲自将惠民和济局方,自出俸资合药,救治万民。那里医治得住,瘟疫越盛。文武百官商议,都向待漏院中聚会,伺候早朝,奏闻天子,专要祈祷,禳谢瘟疫。不因此事,如何教三十六员天罡下临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间,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有诗为证,诗曰:
  万姓熙熙化育中,三登之世乐无穷。
  岂知礼乐笙镛治,变作兵戈剑戟丛。
  水浒寨中屯节侠,梁山泊内聚英雄。
  细推治乱兴亡数,尽属阴阳造化功。
  水浒传
  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珠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尾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宽恩,省刑薄税,祈禳(qí rǎng,祈祷求消灾)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
  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愚臣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皇帝用红笔写的诏书)付与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从,离了东京,取路径投信州贵溪县来。于路上但见: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
  且说太尉洪信赍擎(jī qíng,捧持)御诏,一行人从上了路途,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次日,众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太尉看那宫殿时,端的是好座上清宫。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着太乙真君;右势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靸履(拖着鞋)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阶砌下流水潺湲,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丹顶,龟长绿毛。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三清殿上鸣金钟,道士步虚;四圣堂前敲玉磬,真人礼斗(礼拜北斗星)。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瑙。早来门外祥云见,疑是天师送老君。
  当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养着。洪太尉便问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太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不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答道:“容禀: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计议。”当时将丹诏养在三清殿上,与众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斋罢,太尉再问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不着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赍捧御书丹诏,亲奉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禳天灾,救济万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禀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太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既然恁地,依着你说,明日绝早上山。”当晚各自权歇。
  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斋供,请太尉起来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着银手炉,降降地烧着御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岫(xiù),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极平谓之顶,头圆下壮谓之峦,藏虎藏豹谓之穴,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有境有界谓之府,樵人出没谓之径,能通车马谓之道,流水有声谓之涧,古渡源头谓之溪,岩崖滴水谓之泉。左壁为掩,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锥尖像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蜡如平。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洪太尉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茵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还)倦怠,何曾穿过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那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着肩气喘。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呀!”扑地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
  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
  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獐狍皆敛迹。
  那大虫望着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树根底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重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的香炉,还把龙香烧着,再上山来,务要寻见天师。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太尉见了,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往后便倒在盘陀石边。微闪开眼来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飙(狂风)起,掣目电光生。动荡则折峡倒冈,呼吸则吹云吐雾。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
  那条大蛇,径抢到盘陀石边,朝着洪太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太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惊杀下官!”看身上时,寒栗子比馉饳儿大小,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提炉,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巾帻,却待再要上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