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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精神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唯有现在才是我们的幸福。”当歌德《浮士德II》(Second Faust)的主角说出上面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已经臻于对“等级存在的追寻”的顶点。在他身边,在他专门为她设立的王位之上端坐着海伦,那个他曾经在巫婆厨房的镜子里惊鸿一瞥的女人,那个在幕,在母亲王国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旅程之后,他曾经为了让皇帝开心而提及的女人,那个他为之神魂颠倒的女人:“美丽的源泉带着四溅的浪花,她是否直透我的灵魂深处?我把我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你,我全部的激情给你,臣服、爱慕、钟情、迷醉。”这就是那个他在第二幕通过各种古希腊的神话形象寻找过的海伦,他曾经与半人马客戎(Chiron),预言女神曼托(Manto)谈论过她,后,在第三幕中跑来躲在中世纪古堡的也是她,古堡可能是米斯特拉斯城堡(Mistra),就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剧中,浮士德即化身为这里的领主。
浮士德与海伦的奇妙相遇就发生在此时,如果说浮士德虽然以中世纪骑士的形象出现,实则是一个现代人;如果说海伦是以特洛伊战争女主角的形象被提及,但她其实是古代美神的样子,终也是自然的美神的形象。凭借卓越的驾驭能力,歌德成功地让这些人物、这些象征栩栩如生,以至于浮士德与海伦之间的相遇就像两个情人之间的相遇那样脉脉含情,像两个时代相遇那样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像一个人和他的命运相遇那样充满形而上学的意义。
诗歌的形式非常贴切地展现了两个情人之间的对话以及两个历史时期的相遇。于是,从第三幕开始,海伦就以古代悲剧的口吻发言,她的话具有短长格的三节拍节奏,而特洛伊俘虏们组成的合唱团则用希腊悲剧合唱中的三段式韵文和反韵文回应她。从海伦遇到浮士德并且听到看守林叩斯(Lyncée)用押韵的两行诗说话的那一刻起,她大感惊异,被这种陌生的诗歌形式迷住了:“一词甫一滑过耳畔,另一词旋即轻抚前词。”海伦对浮士德萌生爱意的表达也将用押韵两行诗来表达,每次都是浮士德开始,海伦结束并发明新韵。通过学习这种新的诗歌形式,海伦从浮士德那里学会如何拼读爱情的启蒙之书,梅菲斯特(Méphistophélès)这样说:“告诉我,怎样做才能表达得这么美妙,”海伦说。“很简单,”浮士德回答道,“言辞应该发乎于心,当欲望漫过胸膛,我们就转身寻觅……”“是谁与我们分享幸福,”海伦接着说。浮士德又说:“精神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唯有现在……”“才是我们的幸福,”海伦说。浮士德继续说:“这就是财宝,至上的获益,拥有以及保障。可究竟谁能给予确认?”“我的手,”海伦回答。这场爱情二重奏在见证了海伦的离开后戛然而止,押韵的游戏也在“确认”一词中结束,它不仅仅是韵脚的回音,也是手的专属权利。于是浮士德和海伦沉默不语,静静地拥抱在一起,而合唱队则接着唱起喜歌,描绘他们如何相拥。
这首爱情对歌同时也是一场诗歌对话,歌德一定是从他在1814-1815年间与玛丽安娜·冯·维勒美尔(Marianne von Willermer)相遇的经历中得到启发的,当时他的同时代人对他的这段经历还一无所知。他给玛丽安娜·冯·维勒美尔寄了一些《西东合集》(Divan occidental-oriental)中的诗,而且很惊讶地收到了她的应答诗,她的诗完全可以插入到原作中去。在收录在这部著作的《苏来卡之书》(Livre de Souleika)中,他也影射了波斯诗人的故事,歌德发起韵脚,他的女性朋友沿用他的韵来应和他。《西东合集》简单勾勒了浮士德与海伦相遇的情景:“就像目光回答目光,韵脚应和韵脚。”
随后,关于爱情的对话同时也是押韵的诗句在浮士德与海伦之间再度展开,让我们经历了如此激烈,如此含义隽永的一个瞬间,以至于时间和剧情似乎都停滞了。海伦说:“我觉得自己如此遥远,却又如此切近,只能幸福地一再重复:‘此地是我身所在,我身在此’。”浮士德说:“我简直难以呼吸,我的声音颤抖犹豫。这是一场梦,时间与地点都已消失不见。”海伦又说:“我的生命似乎已经离我远去,然而我却感觉如此新奇,与你纠缠为一体,将自己完全交付于未知。”“不要去想你的命运”,浮士德接着说,“尽管它是所有命运中奇特的一个。在这里是一种义务,且只能片刻为之”。此处我们能隐约感觉到在幻影、悲剧虚构与现实之间上演了一场微妙的游戏。悲剧似乎停滞不前。我们认为,海伦与浮士德再也别无所求,对方的在场已经使得彼此心满意足。我们由此想到《马里恩巴德哀歌》(Elégie de Marienbad):“你别无所求,亦再无期待和希望,内心追求的目标已经到手。”
然而在第二幕中,梅菲斯特为了适应希腊世界,戴上了福耳库阿(Phorkyade)的魔鬼面具,他打破这一完美时刻,宣布墨涅拉俄斯( Ménélas)的军队即将汹汹来袭,浮士德责备他不该如此贸然闯入。美好的一刻随即消逝,然而浮士德与海伦的应和在对理想化的阿卡迪亚(Arcadi)的描述中再度出现,在阿卡迪亚,浮士德和海伦将共同孕育诗歌的守护神欧福里翁(Euphorien)。
我们此处引用的对话可以从多个层面进行理解。首先,它们是与所有情人相同的两个情人之间的对话。浮士德与海伦是两个情人,因为自己所爱的人的在场而心醉神迷,他们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过去与未来,已经完全达到超然的地步。大喜过望之下,他们有了不真实的、做梦似的感觉;时间与地点似乎皆已消失。
但是在第二个阐述的层面上,浮士德与海伦之间的这场对话,就是两个象征性人物之间的对话,一个是不断努力的现代人的形象,一个是仅凭其现身即足以抚慰世人的古代美人的形象,他们受到冲破时光屏障的诗歌所具有的神奇魔力召唤到一起。在这场对话中,现代人试图让海伦忘记自己的过去,以便全情投入她无法理解的当下时刻。她感到如此遥远又如此切近,感到自己被生命所抛弃,但却又重获新生,依浮士德而生,与他缠绵,完全将自己交付与未知。浮士德要她不要考虑自己离奇的命运,而是接受摆在她面前的新生活。在这场两个象征性人物之间的对话中,正如多罗泰阿?洛梅耶(Dorothea Lohmeyer)明确指出的那样,可以说海伦已经“现代化”了,她采用了作为现代的内在性象征的韵,而且怀疑并思考自己的命运,而浮士德却“古代化”了;当他请海伦专注于当下时刻而不是耽于对过去与未来的优柔思虑而失去当下的时候,他俨然是一名古代人。
实际上,对歌德来说,这确实就是古代生活与艺术的真谛:懂得活在当下,了解他过去所称之为的“时刻的康健”,我们后面还会看到这种表述。正如西格弗里德?莫伦兹(Siegfried Morenz)所言:“希腊的这种特性,没有任何人能比歌德描述得更好[……] ,当这个德国人利用浮士德与海伦的对话,教希腊女主角押韵的艺术的时候:此时此刻,精神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唯有现在才是我们的幸福。”
我们之所以说浮士德在对海伦说话时俨然是个古人,是因为海伦的在场,也就是美的在场为他开启了自然的在场:对歌德而言,古代性与自然并行不悖。这就是为何浮士德与海伦间的对话还可以从第三个层次上理解的原因。与海伦的相遇就是与美的相遇,与自然的相遇,也是与古代智慧和古代生活艺术的相遇。浮士德这个虚无主义者曾经与梅菲斯特打赌说他永远也不会对当下说“停留一下吧,你是那样美!”。古典高贵的海伦继谦卑的格蕾琴(Gretchen)之后揭示了生之灿烂,也就是当下瞬间的光华,促使浮士德对当下,对世界,还有对自己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