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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前言
  二夷平我们的家园
  “如果你想毁掉一座谷仓,”曾经有位农夫告诉我,“只要在屋顶挖个零点零一平方米的洞,然后退后一步等着看就行了。”
  ——建筑师克利斯·瑞德(ChrisRiddle),马萨诸塞州阿姆赫斯特
  人类消失的那一天,大自然会立刻接手,开始拆除房舍,让这些房子从地球表面消失,毫无例外。
  如果你有房子,那么你就应该知道这种事情早晚会发生,只不过一直拒绝承认罢了。从你刚开始存钱买房子起,侵蚀的无情攻击便随之开始。你买房子的时候,只知道房价多少,却没人告诉你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阻止大自然在银行动作之前占有这栋房子。
  就算你住在完全变质的后现代主义建筑群落里,地面的一切物种都用重型机具铲除,以平整的草坪及整齐划一的树苗取代难以驾驭的原生植物,以消灭蚊虫的名义,正大光明填平湿地。即便如此,你还是知道大自然并不会就此消失。不论室内是如何密不透风,也不论温度是如何调节持平,不受室外气候影响,肉眼看不见的芽孢仍可穿越重重包围,在屋子里骤然爆裂出霉菌孢子。如果你看得见这个过程,会觉得可怕,但看不见更糟,因为它们藏身在油漆粉刷的墙壁中,蚕食石膏板里层层粘贴的纸张,腐蚀铁钉与地板托梁。你的家里也可能会被白蚁、木蚁、蟑螂、黄蜂,乃至于小型哺乳类动物占据。
  不过,困扰你的却是证实生命得以存在的物质:水。水总是一心想侵入你的房子里。
  人类消失了之后,大自然便开始对我们自以为是的机能化住所展开反击,复仇行动就是跟着水一起来的。攻势会从文明世界里广泛采用的居家建筑技术,即木质结构下手,一般是从屋顶开始,可能是沥青板,也可能是石片,通常是保用二三十年的产品。不过保固并不包括烟囱的周围,因为屋顶漏水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在雨水无情地不断冲刷之下,遮雨板开始分家,水渗入屋顶,流过了一百二十厘米乘二百四十厘米大小的屋顶衬板,或许是胶合板,如果是新一点的房子,可能会用七到十厘米厚、以树脂粘制的碎木夹板。
  新的未必就是好的。发展美国太空计划的德国科学家沃纳·冯·布劳恩曾经讲过一个故事,跟位绕行地球的美国航天员约翰·葛兰上校有关。“在升空前几秒钟,葛兰被绑在我们制造的火箭上,全人类的努力都集中在那一刻,你猜他对自己说了什么?‘我的天哪!我竟然坐在低价竞标来的东西上头。’”
  在你的新房子里,你也是坐在低价竞标的屋顶底下。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用简单便宜的方式盖房子,耗费的资源较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古老大树所制造出来的大梁巨柱,虽然仍在欧洲、日本、美国各地支撑着中古世纪建造的房舍墙壁,如今这样的材料毕竟太珍贵、太稀有,所以我们只好把小块木板和碎木屑粘起来将就着用。
  屋顶用的便宜胶合板中的树脂是一种主要成分为酚醛聚合物的防水黏着剂,也涂在木板外露的边缘。但是防水功能终究会失效,因为水会从铁钉的周围渗入,不久铁钉就开始生锈,逐渐松脱,非但会导致屋内漏水,整体结构也会开始崩坏。此外在屋顶底下,木制覆板与桁架固定在一起,桁架是预铸好的支架,连接处以角铁固定,其作用是避免屋顶散落。一旦木制覆板损坏,整个房屋结构的完整性也就不复存在。
  原本用六毫米长的铁钉固定在桁架上的角铁已经锈蚀,随着重力加重桁架的负担,铁钉会脱离湿透的木制桁架,木头表面也附着上一层毛茸茸的绿色霉菌。在这层霉菌之下,线状的菌丝正分泌出各种酵素,将纤维素与木质素分解成蕈类的养分。室内的地板也是如此。如果你住在会结冰的地方,一旦没有暖气,水管就会冻结爆裂。窗户的玻璃可能会因为鸟类撞击或因受墙壁变形挤压而破裂,雨水也会从裂缝中渗进室内。就算玻璃仍然完好无缺,雨水还是会不可思议地从窗棂缝隙中渗进来。木材不断被腐蚀,桁架一个接着一个崩坏,后所有的墙都倾倒,屋顶也随之塌落。挖了零点零一平方米大洞的谷仓屋顶会在十年之内坍塌,你的房子可以维持五十年,多一百年。
  就在这场大难逐渐进行之际,松鼠、浣熊、蜥蜴可能早就进驻室内,在石膏板墙上咬洞筑巢,甚至还有啄木鸟从外面啄穿进来。即使你的房子有号称坚不可摧、以铝或聚乙烯制成的墙板,或用上掺了木质纤维的硅酸盐水泥、隔为“硬板条”的护墙板,也只能暂时阻挡这些动物的入侵。它们只要等个一百年,这些建材就会纷纷塌落,原厂涂装的颜料几近消失,水分也无可避免地从锯木缝隙或板条上的钉子洞渗透进来,在这个过程中,细菌会吃掉这些建材内的木质部分,留下金属矿物。倒塌的聚乙烯外墙板,颜色早已剥落,而且随着塑化剂的变质,如今也变得脆弱易碎。铝板的情况则稍好一些,但是积在表面含有盐分的雨水,会慢慢地侵蚀它,并在表面留下白色的粉末。
  几十年来,你的冷暖气管即使暴露在外,受风吹雨淋,只要外表有镀锌的保护,就不会受损。然而,水和空气却连手密谋使镀锌氧化,一旦镀锌消耗殆尽,只要短短几年间,失去保护的薄钢管就会解体。在此之前,石膏板内的石膏早就溶到水里并被冲刷到地上了。于是,你的房子就只剩下烟囱——所有麻烦的开端。一个世纪过去了,烟囱依然屹立,但石灰浆会因为气温变化而逐渐碎成粉末,烟囱上的砖块也一个个脱落、破裂。
  如果你有游泳池的话,现在也已成了一个大型树苗箱,里面不是塞满了开发商所带来的观赏树苗后裔,就是那些曾被拔除的原生树种。这些原生树种依然在住宅区的外围留守,等候时机以夺回原有的领地。如果房子里有地下室的话,里面同样会积满了土壤与植物。荆棘与野生葡萄藤会沿着钢制瓦斯管攀爬,而这些管子也会在不到一百年间就锈蚀殆尽。至于白色的塑料水管,向阳的那一面会变黄变薄,其中的氯化物会在风吹日晒下转变成盐酸,侵蚀掉本身及周围的聚乙烯制品。唯有浴室里的瓷砖是经过烧烤的陶土,其化学性质像化石那么不易变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现在成了跟树叶堆在一起的垃圾。
  五百年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端视你住在世界的角落而定。如果是在温带,森林会取代都市,除了几座小丘,这里看起来就开始像是土地开发商,或被开发商征收土地的农民,初次看到这片土地时的样子。在树丛中,有一些铝制的洗碗机零件和不锈钢锅具半隐半藏在下层林木之间,塑料把手虽然断裂,但质地仍然坚硬。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尽管没有冶金学家的观测,但铝的蚀孔与腐化的步调终将渐渐披露,毕竟铝还是一种相对新的物质,早期人类不认识铝,因为铝矿必须经过电化提炼才能变成金属。
  然而,让不锈钢不受腐蚀的铬合金却可以维持几千年都不会变质,如果这些锅碗瓢盆深埋在氧气所不及之处,就更能几千年不变。此后十万年,不管是什么生物再把这些东西挖出来,他们的智能可能会因为发现这些现成的工具而突飞猛进,进化到另外一个层次。可是,不知道如何复制这些器皿也可能会让他们的士气饱受挫折,或是制造出某种神秘的氛围,触发某种宗教意识。
  如果你住在沙漠地区,现代生活中的塑料成分风化剥落的速度会快些,因为每天在紫外线的照射下,聚合物的化学链会裂解。至于木料,则因为缺乏水分,维持得比较久,而金属接触到含盐分较高的沙漠土壤,都会锈蚀得比较快。话虽如此,从古罗马遗迹来判断,我们可以推测,粗重的铸铁应该会在未来的考古学里留下记录。也许有朝一日,会在仙人掌丛生之地挖出消防栓的喷水口,成为人类曾经在此居住的一个线索。尽管砖坯墙和石膏墙都会因受到侵蚀而不见,但曾经装在墙上的锻铁阳台和窗框依稀可辨,侵蚀作用在蚕食铁质的过程中,终究会遇到难以腐蚀的玻璃碴儿。
  我们一度使用耐久的物质当作建材,例如花岗岩块,成果至今依然可见,受人景仰。现在的我们不会再仿效这种做法,因为采石、切割、运送、安装的过程旷日持久,我们已经没有耐性等待。自从1880年,安东尼·高迪在巴塞罗那开始兴建至今仍未完工的圣家族大教堂(SagradaFamilia)以来,再也没有人考虑投资兴建一座得在两百五十年后由我们曾曾孙的孙子来完成的建筑物。除了没有几千名奴隶可用之外,要是跟罗马人另外一项发明——混凝土相比,这样的工程更是耗费不赀。
  如今,混凝土这种混合了陶土、沙石,再加上古老贝壳的钙质所制造出来的黏糊,硬化后成为一种人造岩石,逐渐成为兴建现代城市廉价的选择。那么,这些有一半人类居住的水泥城市,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提一个跟气候相关的事实。假设人类在明天就要全部消失,我们已经启动的某种力量和动能并不会立刻消失,必须经过好几世纪的重力、化学作用和熵,才能逐渐缓和这种动能,达成平衡状态,或许是有些类似人类出现之前的平衡状态。早先的平衡必须仰赖被锁在地壳底下的大量碳元素,但我们已经把大部分的碳元素释放到大气之中,因此我们房子的木材框架或许不会腐烂,反而会像西班牙的古帆船一样,任由上升的海水将它们腌制浸泡,保存下来。
  在气候比较暖和的世界里,沙漠也许会愈来愈干燥,但是人类居住过的地区,或许又会出现早吸引这些人前往的东西:流动的水源。从开罗到凤凰城,所有的沙漠城市都是因为河流让不毛之地变得适合居住,才得以兴起。随着人口增长,人类控制了这些水源动脉,调整支流让人口得以继续增长。一旦人类消失,这些支流也会跟着消失。更干燥、更炎热的沙漠气候,会跟更潮湿、更多暴风雨的山区气候系统形成互补,这种气候会导致洪水往下流奔腾,冲垮水坝,淹没原本冲积而成的冲积平原,每年冲刷而下的淤泥会一层一层堆积,掩埋地上所有的建筑物。在这些淤泥中,或许会留有消防栓、卡车轮胎、碎玻璃、公寓房舍、办公大楼,并永远存在,但就跟石炭层的形成一样,没有任何人看到。
  没有任何纪念碑标示它们埋身于此,只有棉白杨、柳树和棕榈树的树根偶尔会发现它们的存在。要等到亿万年之后,古山脉被侵蚀殆尽,新山脉隆起,新生的河流切割出全新的峡谷,切穿了地层,才能短暂披露曾经存在这里的生命。
  三没有我们的城市
  实在很难想象,现代城市这般坚实的庞然大物,有朝一日会整个被大自然吞噬。巨大的纽约市巍然屹立,很难想象出这整座城市完全消失的景象。2001年的“9·11”事件,只能呈现出人类毁灭性武器的摧毁能力,并未显示出侵蚀或腐坏的残酷过程。世贸中心大厦在众人的惊骇中瞬间倒塌,不只让人联想到攻击者的意图,更突显出我们的基础建设是如何脆弱且不堪一击。这种过去无从想象的灾难,还只是局限在几栋建筑物而已。然而,大自然消灭人类城市所成就的一切,所需的时间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要短得多。
  1939年,世界博览会在纽约举行。波兰政府送来雅盖沃大公的雕像参与展出,过去从未有雕像纪念这位“比亚沃维耶原始森林”的创始人,表彰他在六个世纪前保存了一大片原始森林。立陶宛大公雅盖沃娶了波兰皇后,将波兰王国与立陶宛大公国结合成一股欧洲的新兴势力。这座雕像展现出他在1410年打赢了格隆瓦尔德战役之后骑在马上的英姿,手上高举着两把从十字军条顿骑士团手中夺来的佩剑。
  然而在1939年,波兰人对抗条顿骑士团的部分后裔时,就没那么幸运了。纽约的世界博览会还没有结束,希特勒的纳粹政府就已经接收了波兰,而这座雕像也无法回归故土。六年后,波兰政府把它作为不屈不挠的胜利者的象征送给纽约市。于是雅盖沃大公的雕像就被安置在中央公园,俯看着如今称为龟池的水潭。
  当艾瑞克·桑德森博士带着导览团参观中央公园时,他和团员都直接走过雅盖沃大公的雕像,停都不停,因为他们完全沉迷在另外一个年代:17世纪里。桑德森博士脸上挂着眼镜,头戴宽边毛帽,下颌一圈修剪整齐的白胡髭,背包里则塞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是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的地景生态学家,这支由全球研究人员组成的战斗部队正试图拯救这个世界,使其不受到自身反噬。协会的总部设在布朗克斯动物园,桑德森就在这里指挥“曼纳哈达计划”,以虚拟方式重建曼哈顿岛,恢复到亨利·哈得逊及其船员在1609年首次见到这个岛屿时的风貌,即纽约都市化之前的景观,也据以推测它在后人类时期可能出现的模样。
  他所在的研究小组找到了原始的荷兰文档案文件、殖民时期的英军地图、地形勘测数据以及城里好几个世纪的各种档案。他们彻底研究了地质沉淀物、分析花粉化石,并将大量的生物信息输入成像软件,在计算机上呈现立体全景,茂密的野生林地与现代大都市同时并列。每当他们证实历史上曾有某种青草或树木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角落,就输入一笔新的数据,计算机影像会自动填补更多细节,看起来更真实,也更令人震惊。他们的目标是以纽约市的街区为单位,完成整座幽灵森林的导览,甚至当桑德森闪躲第五大道上繁忙穿梭的公交车时,还能一边在脑海中浏览这份导览地图。
  当桑德森漫游在中央公园时,他的视线可以越过公园里三十八万立方米的外来土壤。当初是设计公园的建筑师菲德烈克·罗·奥姆斯德与卡佛特·法克斯运来这批土壤,填补这块大部分是沼泽,四周还有毒橡树与漆树环绕的湿地。他可以找到那个细长湖泊的湖岸线,就在广场饭店的北边,沿着现今的五十九街潮汐渠道迂回穿过盐水沼泽湿地,直入东河。从西边看过来,可以看到两条小溪沿着曼哈顿岛上的斜坡流下来,注入湖泊,在如今百老汇大道的所在地甚至还能看到鹿和山狮在漫步。
  桑德森还看见城里到处都是水,很多从地底泉涌而出,斯普林街(SpringStreet)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他已经发现有四十多条溪流,流过这个曾是山丘起伏、地势崎岖的岛屿。早在此居住的人类是德拉瓦族的印第安原住民,在他们的阿尔冈昆语中,“曼哈顿”一词意味着如今已然消失的山丘。19世纪的纽约城市规划将格林尼治村以北的区域全都画成方格棋盘,仿佛地形地景完全无关紧要,因为以南的地区,原始街道已是一塌糊涂,根本无从整顿起。除了在中央公园和岛屿北端一些露出地面的大型页岩无法搬迁之外,整个曼哈顿岛上粗糙崎岖的地表全被夷为平地,多余的泥土则被丢到河里,填实了河床,人们铺平了地势,等着迎接发达先进的城市。
  随后,城市的新轮廓出现了。这一次是以直线与直角的形态呈现的,跟当初地表流水自己寻找出路时所雕刻出来的岛上的地形很像,不过现在水力转入地下,渠道成了格子状的水管。桑德森的“曼纳哈达计划”发现,现代下水道系统跟原本的水路非常接近,可是人造的下水道管线无法像大自然那么有效引导地表流水。他发现,在一个把溪流都埋起来的城市里,“还是会下雨,而且雨水也得要有地方可去才行”。
  如果大自然要拆除这座城市,这恰巧就是拆解曼哈顿防护盾的关键,只要找到脆弱的地方下手,整座城市很快就会开始瓦解。
  在纽约交通局工作的保罗·舒伯和彼特·布里法清楚个中缘由。他们分别是水力处的督察长以及水力突发事件应变小组的一级维修主管,每天的工作就是阻止五万立方米的水淹没纽约地铁的隧道。
  “那都是已经在地下的水。”舒伯说,“一旦下雨,那水量……”布里法双手一摊,做出投降状:“根本无从估算。”
  或许并不是真的无从估算,不过现在的雨量不会比兴建这座城市之前少。曼哈顿曾有约七千公顷渗水性良好的土地,再加上树根的虹吸作用,每年可以吸取一点二米的降雨量,树木和草地吸饱水之后,又将其余的水分吐到大气之中。举凡树根无法吸收的水分,就成了岛上的地下水,在某些地方,这些水会浮出地表,形成湖泊或沼泽,多余的水则经由那四十几条溪流泄入海洋,不过这些溪流如今全都埋在水泥与沥青之下了。
  都市里已经没什么土壤可以吸收雨水,也没什么植物可以散发水蒸气,再加上建筑物阻挡阳光蒸发雨水,因此雨水都成了地面积水或跟着地心引力流进下水道或者地下铁的通风管,让地下水量增多。比方说,在纽约131街与雷诺克斯大道的下方,日益上升的地下水位正逐渐侵蚀地铁A、B、C、D四条路线的地基,因此跟舒伯与布里法一样穿着反光背心与牛仔工作服的工人,经常要在城市的地下爬来爬去,处理纽约市地下水位上升的问题。
  只要暴雨一来,下水道就会被暴雨留下来的垃圾堵塞——在世界各个城市漂流的垃圾塑料袋可能真的无从估计。一定得找到出路的水,只好沿着地下铁的阶梯倾泻而下,再加上夹带着强大东北风的飓风以及持续上涨的大西洋,不断冲击着纽约的地下水位。于是在曼哈顿下城的水街和布朗克斯的洋基球场等地区,无处宣泄的积水涌入地铁隧道,所有交通因此中断,直到积水退却为止。如果气候持续变暖,海平面上升的速度超过了目前每十年二点五厘米,那么总有一天,积水将永远不退,舒伯和布里法完全无法想象届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除此之外,从20世纪30年代沿用至今的古董级输水主管道经常爆裂,让情况雪上加霜。让纽约市到现在还没被淹没的原因,就是地铁工作人员的警觉心和七百五十三台抽水泵。纽约的地铁系统在1903年堪称工程界的奇迹,这个系统埋在当时已经存在并且正蓬勃发展的城市之下,由于城市地下已有下水道管线,因此可以让地铁通行的地方就是这些水管之下。
  “所以,”舒伯解释道,“我们必须把水往上抽。”这样做的城市并非纽约一个,像伦敦、莫斯科、华盛顿等地,它们的地铁系统都更深入地下,通常也兼具防空洞的功能,因此潜在的危机也更大。
  舒伯用白色安全帽遮着眼睛,低头看着布鲁克林区范西克伦大道车站底下的一个方洞,每分钟有约二百五十立方米的地下水从岩床涌出,然后从这个方洞中冒出来。在奔腾水流的怒吼之中,他指出四台可以在水下工作的铸铁抽水泵,正轮流上阵对抗地心引力。这种抽水泵完全仰赖电力,一旦停电,情况立刻会变得很棘手。于是在世贸中心遭到攻击之后,他们引进了一辆紧急抽水车,车上备有一台庞大的便携带式柴油发电机,它能抽出的水量是希尔体育馆容量的二十七倍。然而,如果连接纽约地铁与新泽西的捷运河底隧道爆裂(有一次真的差点就发生了),哈得逊河水大量涌入隧道,那么这辆抽水车和纽约市的大部分,恐怕都将不保。
  在废弃的城市里,就没有像舒伯和布里法这样的人,只要一看到降雨量超过五厘米就立刻冲进进水的车站里,不巧的是近车站进水愈来愈频繁,他们有时拉着水管将积水抽到地底的下水道,有时搭乘充气艇巡视隧道。一旦城市里没有人,也就不会有电,这些抽水泵也就无法发挥任何作用。“一旦这些抽水设施停摆,”舒伯说,“只要半个小时,积水就会上升到列车完全无法通行的程度。”
  布里法脱掉护目镜,揉揉眼睛。“如果有一区被水淹,就会把积水推挤到其他区域。三十六小时之内,整个城市将会变成一片汪洋。”
  即使没有下雨,他们估计,只要地铁抽水泵停止运转,地铁隧道不到两天就会被完全淹没。然后水会冲刷掉人行道底下的土壤,不久,街道开始变得坑洼不平,再加上没人清理下水道,地面上会出现新的渠道。另外,随着浸满了水的地铁隧道顶部的坍塌,也会有其他的新兴渠道出现。二十年之内,原本在东城支撑着四号、五号、六号线三条地铁隧道及路面的钢梁,也会因为泡在水里太久而被侵蚀、变形,终坍塌。一旦莱克星顿大道完全坍塌,街道就成了河流。
  然而,全城的人行道可能早就问题丛生。纽约库柏学院土木工程系主任贾米尔·阿曼德博士说,一旦人类撤离曼哈顿,城里的一切会在个三月来临时就开始败坏。每年三月,气温在摄氏零度左右徘徊,来回次数高达四十次(以目前的气候变化来看,这个时间可能提前至二月),重复结冰、解冻的过程(称为冻融作用)会导致沥青与水泥间出现裂缝。当积雪开始融化,雪水就会渗入这些新出现的缝隙中,如果渗入缝隙的水分再次结冰,就会进一步扩大路面的裂痕。
  姑且将之称为水的复仇吧,谁叫人类把水赶出了都市空间呢。自然界里几乎所有化合物在结冰时体积都会收缩,唯独氢氧结合的水分子正好相反,结冰时,水分子组成精致的六角形结晶体,占用的空间比液态形状下要多出百分之九。美丽的六角形结晶体让人想到轻飘飘的雪花,实在很难想象这种东西竟然能够推开人行道上的大块地砖。同样的,我们恐怕更难想象能够抵抗每平方厘米高达五百六十七千克压力的碳钢水管,竟会在结冰时爆裂。而事实确是如此。
  一旦人行道地砖出现裂缝,从中央公园吹来的杂草种子,如芥子、三叶草、牛筋草等,就会趁机钻进去,进一步扩大缝隙。在目前的世界里,在这些杂草还没长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市政府的维护工人就会将杂草拔掉,填补缝隙。然而,在后人类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人修补纽约市的破洞了。跟着杂草而来的,是这个城市里多产的外来物种,亚洲臭椿。即使周围有八百万人,亚洲臭椿仍然毫不留情地侵占这座城市,它还有另一个听起来纯洁无邪的名字,“天堂树”。它在地铁隧道里的小裂缝扎根,开枝散叶,直到它们的树叶从人行道的缝隙中撑开小伞,才会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如果没人拔除这些小树苗,五年之内这些力大无穷的臭椿树根就会把人行道整个掀翻,破坏下水道系统。此时,所有的塑料袋和无人清理的旧报纸纸浆,已经把下水道压得喘不过气,原本压在人行道下的土壤终于能接触到阳光和雨水,其他物种纷纷落地生根,不久之后,落叶就会加入愈来愈多的垃圾行列,一起堵塞下水道的栅口。
  这些先驱物种甚至不必等到人行道完全遭到破坏才能成长。从排水沟里的污泥堆积开始,纽约市防护严密的水泥柏油外壳上会出现一层土壤,各种树苗也在此萌芽。不过,除了风吹来的灰尘和都市煤烟之外,并没什么有机物质堪用。位于曼哈顿西区、纽约中央铁路废弃的高架铁轨就是这样。从1980年火车停驶以来,这里除了无处不在的臭椿树之外,还有厚厚的一层鳞茎臭草与毛茸茸的羊耳石蚕,引人瞩目的是丛生的麒麟草。在某些地方,铁轨从过去行经的工厂二楼冒出来,驶入架高的花草巷,两侧有野生番红花、鸢尾草、月见草、紫苑草、野胡萝卜的夹道欢迎。许多纽约客从切尔西艺术区楼上的窗口往下望,看到这一片无心插柳却茂盛繁荣的绿色缎带,都大受感动,于是非常有远见地当机立断,将城市里这一片已经死亡的市景保存下来,命名为“高线”(HighLine),并正式定为公园用地。
  失去热能的寒冷城市在初几年,水管会全部爆裂,冻融作用也将转移到室内,情况严重恶化。由于内部热胀冷缩,建筑物开始呻吟,墙壁与屋顶之间的接合也开始分家,雨水从此处渗入,铁钉生锈,墙面剥落,露出墙内的隔热层。如果这座城市到现在还没有烧毁的话,也是时候了。
  整体而言,纽约市的建筑物不像某些城市的那么易燃,例如旧金山有成排的维多利亚式木制建筑,几乎是遇火即燃。但是,不再有消防队,只要一个闪电点燃了十年间堆积在中央公园里的枯枝干叶,就会引发大火,沿着街道延烧全市。二十年内,避雷针已经生锈折毁,屋顶燃起的大火会蔓延到建筑内部,烧进贴满饰板的办公室,里面的纸张更会助长火势。这时候,一旦火舌舔舐到瓦斯管线,轰然巨响便震碎了所有的玻璃窗,雨水和雪花从破窗口吹进屋内,冻融作用也开始发生在留有积水的混凝土地板上,不久后弯曲碎裂。烧焦的隔热板和碳化的木材,替曼哈顿愈来愈厚的土壤层提供了丰富的养分,本土的弗吉尼亚爬山虎和毒常春藤爬上了长满苔藓的墙壁,因为没有空气污染,这些苔藓长得格外浓密。红尾与游隼则在日渐变成骷髅的大厦顶层筑巢。
  布鲁克林植物园副园长史蒂芬·克雷门预估,在两百年内,拓殖树种就会完全取代起先落地生根的杂草,排水沟里堆积了成吨的树叶垃圾,为来自市内公园的本土橡树、枫树提供了崭新、肥沃的生长环境。新来的洋槐和秋橄榄灌木丛可以固定氮气,让向日葵、须芒草和白蛇根草跟着苹果树一起移入,它们的种子则随着快速繁殖的鸟类扩散出去。
  纽约库柏学院土木工程系主任阿曼德预测,生物多样性会发展得更快,因为随着建筑物一栋栋倒塌,把彼此压垮在地,碎混凝土里的石灰会增加土壤的酸碱值,吸引一些不希望环境太酸的树种,如鼠李木、桦树等。满头银发、和蔼可亲的阿曼德,讲话时指手画脚,他相信这个过程远比人类所预期的要快得多。他来自巴基斯坦的拉合尔,那是个有许多镶嵌着马赛克的古清真寺的城市。现在,他教导学生如何设计改造建筑物,以抵抗恐怖分子的攻击,因此对建筑结构上的弱点了如指掌。
  “即使建筑于曼哈顿片岩层上的建筑物,例如纽约市大多数的摩天大楼,”他说,“当初设计时都没有想过它们的钢骨地基会泡在水里。”他说,下水道堵塞、地铁隧道里洪水泛滥、街道变成河流等,都会弱化地下结构,破坏整体的稳固。未来,可以预期有更强烈、更频繁的飓风侵袭北美洲的大西洋海岸,狂风会重击不稳固的高楼结构,有些会不支倒地,顺带压垮周遭的房子。就像森林里的巨树倒塌之后,会腾出一块空地一样,新的物种将迫不及待地抢占地盘,于是水泥丛林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真正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