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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前言

  中国的近代是一个富思辨的时代,我们的祖辈对前此没有见到和亲历的新事物:轮船,铁路,学堂,地动说,进化论,民约论等等,哪一样不是经过艰苦的思辨而后承认的。千百种刊物和论著,无不是这种艰苦思辨的详尽记录。

  前人艰苦思辨的事物,往往是吸引后人论述历史的珍贵内容;那些站在思辨前列的人,更是后人热烈探讨的对象。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哲人,尽管年经百代,地异欧亚,人们总不会忘记他们,反复考订他们的生平,咀嚼他们的言论,弃其糟粕,吮其精华,以开创自己时代的思辨。而近代中国是我们祖国刚刚走过来的昨天,与我们的生活如此亲切,它的遭遇和前进更不能不使我们百回千转地思之了。

  回忆开始发表文章,已是42年以前的事,那时不怕露屁股、出丑,在战火纷飞、天地玄黄中,随感而发,什么都写,练习了文字。但自己是学历史的,毕了业,又在学校教历史课,教“中国通史”,渐渐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较多地引史或就史发议,把文字归到历史这一行业。在四五十年代之交的新的岁月里,多次讲授“社会发展史”、“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一类课程,随后专任近代史教学,进入行业的内部分工。近代社会的巨变,时而骇浪滔天,时而峰回路转。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人民的疾苦,是那样激励着自己的心弦,便日益以万象杂陈、新陈代谢飞速的近代社会作为自己朝夕思辨的契机。我并不是像思辨哲学家那样由概念推论出存在,而是认真地考察历史的势态,占有资料,从存在去思辨事变的由来及其演进,寻找它的规律。虽然未必尽当,但我是这样努力以赴的。

  论史与铺叙地写历史长编不同,论什么,怎样论,作者有较大的选择和自由,不必从头说起,面面俱到,主要在于抓住问题,突破一点,层层剥绎,究其底里。那么,问题从何而来?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在教学准备和阅读史籍中,日积月累,熟悉的东西多了,以此例彼,就会产生疑团,就会有问题从书中跳出来,不容你不去思辨,不去搜集资料进行论证,终至一吐为快。如谭嗣同有冲决一切网罗的民主精神,何以迈不出忠君的改良派道路?“中体西用”是19世纪后期一代人引进西学的宗旨,何以长期归之于洋务派的张之洞一两个人的“乐道”?清朝统治者亟谋自保而编练的“新军”,何以会走向它的反面?我写的这些篇章,大抵由此构思取材而成文的。一是由现实中提出来的理论与实际的问题,或从见闻中一再得来的感触,驱使我去追溯历史,寻求前因,而近代史恰是现实的近亲,现实中的许多事物还有它的影子或残迹,由今及史,探源追流,是了解事物真象的重要途径之一。如“农民战争与人口问题”,“夷”、“洋”之辨,“革命与改良”这类文章,便是循这一思路而命笔的。

  代前言中 国 近 代 史 十 五 讲此外,任何学科都有长期存在的争议和经常冒出的分歧。变化大、曲折多的近代社会,论述它的历史更是如此。建国三十余年来在近代史领域中有过多少这样的问题!这些争议和分歧的问题,对专业者来说,没有不乐于去思辨的,并就了解实情而有确见的课目,认真论述,是为学的分内事。如近代史的起讫年限,《李秀成供》的真伪,《瞿秋白年谱》的序言等篇,我写了自己的看法。其间也有自己论文招来的驳议和反驳议,关于探讨冯桂芬思想的两篇,就是这样产生的。如何对待驳议?应该是既不苟同,也不护短,严格按照历史事实及时代脉络立论。

  围绕历史的思辨,事实,立论第二,那是让历史说话,也即实践检验真理的准则。让历史说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尊重事实,事实是立论的基础,如果事实不实,游谈无根,立论就没有不歪的;一层是说一切设施,它的成效如何,要让事实表现出来,如果是违背客观规律的设施,就会受到客观事物的惩罚,即是历史说话。但是,用文字撰述的历史是通过人来说话的,撰述历史的人都有他的社会性,也都生活于一定的时空里,他们没有不受社会性的制约,也没有不受所在时空的制约的,不管撰述者如何忠诚于事实,是逃不出那个时空规定撰述者的情感和认识的。而史论比史编沾染的时空色彩更要多一些,如果撰述者立意触及现实,则史论更带政论色彩。“以史为鉴”,史是过去,鉴则今人,它客观地表述了历史和现实的联系。史论是现实的人对历史的感发,它有无深刻的借鉴意义,是其有无价值所在,没有借鉴意义的史论是缺乏生命力的。但借鉴的现实性,应该得自历史的必然逻辑,决不应该是狗尾续貂,强加臆言。强加的臆言,很可能是对历史的亵渎,而对现实则是歪曲。

  我们处在伟大的变革时代,一切都在变动和发展中,经常被这样和那样的思潮所吸引和困扰,如果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素养,没有洞彻事物的能力,仅凭一时直觉,追踪现实,借史发议,纵无恶心,也很难免于乖戾。“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苏轼这两句诗(《游金山寺》),是说长江的潮势涨到一丈高,潮退了,金山的边岸还留下了一道道沙痕。我们的时代像浪潮一样,奔腾起伏,印在人们身上的“沙痕”就是自己的历史,我们不应该去磨擦“沙痕”,应该让“沙痕”作为省察自己的记录。

                                       (198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