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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罗纪的癌症

在翻越气候干燥、人迹稀少的史前恐龙钻石公路[1](the Dinosaur Diamond Prehistoric Highway)的时候,我试图遥想当年:科罗拉多州西部,这鼠尾草覆盖的荒山野岭,在1.5亿年前的侏罗纪晚期,是什么样子的?当时,北美洲从欧亚大陆分离出来,这三大洲曾经共处于一块名叫劳亚古陆(Laurasia)的原始超级大陆。巨大的陆地板块,远比如今平坦。当时,它像一艘巨船般,以每年几厘米的速度,经过北回归线一带的水域向北漂移。现在海拔约1600米高的丹佛市,当时的高度接近于海平面,其南部远至如今的巴哈马群岛(Bahamas)一带。虽然气候比较干燥,但是连接浅水湖泊和沼泽的小河小溪,仍然像一张网般覆盖着部分土地,滋养着丰富的植被。1亿多年前,这里无花无草(因为花、草还没有进化出来),有的只是由银杏树、树蕨、苏铁和木贼组成的怪异的混合针叶林。巨型白蚁巢足有9米多高。剑龙、异特龙、腕龙、重龙、地震龙等,曾经挣扎着穿过这个宛如苏斯博士[2]创作的奇幻世界。我的脚下——当我从大章克申市赶往恐龙小镇时。

地表侵蚀、地震隆起或者公路局的开山挖掘,让我们偶尔可以瞥见侏罗纪过去的痕迹。沉积物如同彩带一般裸露于地表,形成了被称为摩里逊岩层(the Morrison Formation)的古生物宝库。我知道应该从照片中寻找什么:偏红、浅灰色、紫色,有时是绿色的破碎褶皱的沉积物——在大约700多万年的时间里,堆积起来的这些地质碎屑。

在科罗拉多河边弗鲁塔(Fruita)南部的小镇,我徒步走到恐龙山的山顶,停了好一会儿。我捡起一块紫色摩里逊泥岩,当我试图握紧它的时候,它像干面团一样碎了。在山的另一边,我来到了一口竖井旁。就是在这里,古生物学家埃尔默·里格斯(Elmer Riggs)于1901年挖出了6吨迷惑龙[3](Apatosaurus)的骨骼。而这种爬行动物足有20多米高,重达30多吨。为了保护这些骨头,里格斯把它们包在熟石膏里,用一条平底船摆渡横跨科罗拉多州,再用火车将它们运到芝加哥菲尔德自然历史博物馆(the Field Museum)——在那里,它们被重新组合复原,进行展示。

我一路向北,到达恐龙小镇,这个小镇只有339人,雷龙大道(Brontosaurus Boulevard)与剑龙高速公路(Stegosaurus Freeway)在这里相交;我站在眺望台上,欣赏着峡谷中摩里逊条纹在夕阳下泛红的景观。但在它往西方向,沿着格林河(Green River)的恐龙国家纪念公园(Dinosaur National Monument)的西部,我看到了美丽的风景:悬崖边岩石的颜色先是由绿灰色渐变到紫色,再渐变成褐色。这正如在公园总部遇到的一位女士告诉我的那样——像一支融化的那不勒斯冰淇淋。

大概就是在这里,人们发现了一块恐龙骨头,一块生长了癌细胞的骨头,而这可能是已知早的癌症病例。恐龙死亡后(无论是死于肿瘤还是其他原因),它的躯体都会被捕食者吃掉或逐渐腐烂分解。但是,这一具骨架,或者至少有一块骨头,被风吹起的沙尘逐渐掩埋起来。年复一年,不断扩大的湖泊或溪流蜿蜒流过这些残骸,为其变成化石奠定了基础。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骨骼中的矿物质慢慢被水中的矿物质所替换,微小的孔穴被填补、石化。几个地质时代之后,恐龙早已灭绝,它们的世界被湖泊、沙漠或海洋覆盖,但是这块包裹在沉积岩中的恐龙骨骼化石,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保留下来。

这种情况非常罕见。大部分骨骼还没等变成化石,就碎裂分解了。而那些坚持了足够长时间并终石化的小部分骨骼,则只有少数埋藏至今。标识为CM72656的标本,就是一件残存物,现存放于匹兹堡的卡内基自然历史博物馆。或是湍急河流的冲刷,抑或地壳构造力,这块骨骼化石通过某种方式,在1.5亿年后来到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地表。终,一位已经被历史遗忘了姓名的奇石采集者发现了它。切割,打磨,又经过了不知多少双手之后,这块化石来到了科罗拉多州的一家岩石商店。在那里,它吸引了一位医生的眼球,这位医生认为任何骨癌病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医生的名字叫雷蒙德·G.邦奇(Raymond G.Bunge),是艾奥瓦大学医学院泌尿科的教授。20世纪90年代初,他打电话给学校的地质学系,询问是否有人愿意来评估他收藏的一些珍贵的标本。经过各种周折,这个电话打到了布赖恩·维茨克(Brian Witzke)那里。在一个寒冷的秋日,维茨克骑自行车来到了医生家,他看到了一块令人着迷的12.7厘米厚的矿化恐龙骨骼。经过测量,该化石16.5厘米宽,24.1厘米长,其核心部分被癌细胞入侵,如今已经成为一块结晶。庞大的肿瘤,已经侵犯到外骨骼。邦奇怀疑是骨肉瘤,他见过这种癌症对人体骨骼的伤害,尤其是对儿童。现在,经过近亿年,肿瘤已经转变成一块椭圆形、扁垒球大小的玛瑙。

这块骨骼化石太小,维茨克无法识别骨骼的类型和恐龙的种类,但是他能够提供地质方面的判断:从红褐色的颜色和呈玛瑙状的内核可以断定——它来自摩里逊岩层。邦奇记得买纪念品的地方是在科罗拉多州西部,那里打磨光滑的恐龙骨头化石是收藏家的爱,但他不记得确切位置。他把化石拿给地质学家,咨询他们的专业意见。

由于其他实验项目的介入,这块化石被闲置在维茨克办公室的文件柜上,几乎被人遗忘。直到有一天,维茨克把它转交给了布鲁斯·罗斯柴尔德(Bruce Rothschild)。罗斯柴尔德是俄亥俄州东北关节炎中心的风湿病医生,已经将他的临床实践推广到恐龙的骨骼疾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晰、古老的史前癌症病例,下一步,他要确定这究竟是哪一种癌症。

结果证明,无论是邦奇曾怀疑的骨肉瘤,还是另一种被称为尤文氏肉瘤(Ewing’s sarcoma)的恶性肿瘤,都不会表现出边界模糊或分层的洋葱皮外观。罗斯柴尔德也有信心排除多发性骨髓瘤,因为这种浆细胞恶性肿瘤会产生骨骼变形或病理骨折的临床表现。化石上的这个肿瘤是一种向外侵蚀的肿瘤,只是使骨头变成一块完整的薄壳,而多发性骨髓瘤则更具侵略性,这是将其排除的一个原因。每一种骨骼疾病都会留下鲜明的印记,这让罗思柴尔德排除了一个又一个的可能:“血癌会出现表面单生和凝聚凹陷”、“动脉瘤样骨囊肿特点是瘤内有泡沫状透亮区”、“成软骨细胞瘤会有‘爆米花’状钙化特征”、“骨纤维异常增殖症会呈现‘磨砂玻璃’外观”等。

外行人在阅读罗思柴尔德的研究报告时,可能会因医学术语而一知半解。一个人只有在努力地理解了癌症的破坏性之后,才能真正熟悉那些术语。恐龙病理学是一门晦涩的学科,但从一开始就很明确的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以对一例1.5亿年前的肿瘤提供一个大概的诊断。罗思柴尔德接着排除了“巩膜边缘损伤痛风症”、“肺结核病吸收特性的区域”和“梅毒螺旋体病的梅毒瘤病变硬化作用”。单房性骨囊肿、内生软骨瘤、骨母细胞瘤、软骨纤维瘤、骨样骨瘤、嗜酸性肉芽肿……谁知道竟然有这么多疾病会让看似坚实的骨头出现问题呢?这些答案被一一排除。在罗思柴尔德看来,这块化石上的损伤具有转移性恶性肿瘤的特征,这是致命的一种癌症!它开始于恐龙身体中的某一处细胞,然后转移到骨架上,建立起它的“殖民地”。

在一些学术期刊上,我们间或可以看到其他类型的恐龙肿瘤,比如骨瘤[4]和血管瘤[5]。像恶性肿瘤一样,这些良性肿瘤也是一种赘生物(neoplasm[6])——一种已经学会逃避机体的制衡机制、发挥自己意志的细胞。良性肿瘤中的细胞繁殖得相当缓慢,没有侵入周围组织或转移的能力,但它们不一定是无害的。有时良性肿瘤也会压迫器官或血管,又或者分泌具有破坏性的激素;还有些良性肿瘤可能发生癌变,当然,这些都是很少见的,而恶性的恐龙肿瘤更是罕见。曾经有科学家声称,在异特龙前肢上发现了软骨肉瘤——一种菜花状凸起物。但是经过进一步研究,罗思柴尔德断定,这只不过是感染后愈合的骨折伤口。不过,邦奇确实发现了一块带有恶性肿瘤的恐龙化石。1999年,邦奇、维茨克和另一位同事共同撰写了一篇500余字的简短论文,发表于《柳叶刀》杂志。他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这一发现至少将转移性癌的起源前推到了中生代中期(恐龙时代),这是已知的早的此类化石。”

我次听说雷蒙德·邦奇的化石,早在开始研究癌症之前。这似乎有些病态美——单个细胞从细胞组织脱离出来,并开始复制,在你的体内产生异物——好像一个突然生长在错误位置的新器官,甚至是更可怕的畸形胚胎。畸胎瘤,是少量生殖细胞异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