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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笔情深 

邹金灿 

一个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亲近与否,取决于其性情,有深情者自能近之,无深情者即使雅好传统文化,亦难体察个中幽微之处。

许石林先生深情。在他绝大多数的文章里,尤其是谈论古人言行之作,他都是在做同一件事情:进德彰贤。这听起来很冬烘,似乎头巾气十足,然而里面所涉及的德行,是人之大端,不可糊涂。现在很多人看不得正襟危坐地说道理的文章,时势如此,许先生在写作时也不得不进行权变,他将“进德彰贤”这一用心,溶在平易近人的文字里,如盐入水,人受其味而不觉有东西进入腹中。

读许石林先生的文章,容易被各种生动的比喻吸引,又或是对其嬉笑怒骂的姿态印象深刻。在我看来,这些东西都不是应注目之处。“天下文章出桐城”,桐城文章强调义法。所谓“义”,是《周易》说的“言有物”;所谓法,是《周易》说的“言有序”。今人写东西,于义于法都显得茫昧。要而言之,许先生书中的各种比喻也好,嬉笑怒骂的姿态也罢,都属于“言有序”,而他的“进德彰贤”之心,才是言中之物,就像水里的盐一样。古人写作技巧极高,但并不以“言有序”为能事,他们不去高谈什么写作技巧,写作是“辞达而已”。言有物,才是古人看重的,因为无论你是反对还是赞成作者,都要基于作者的“盐”来发论。

在古人看来,要窥得作者用意,是讲究眼光的一件事。譬如读《庄子》,入眼就不得不慎重。清末大儒王先谦在《庄子集解》的自序里,这样评价《庄子》里的各种狂言怪语:“此岂欲后人之行其言者哉,嫉时焉尔。”意思是说,庄子的狂怪,皆因忧世而发,并不希望后人模仿。王先谦可谓是庄子的异代知音。《庄子》成书于衰世,里面的言论多因忧愤而生,因此往往正言反说。后人读《庄子》,若不能体察其忧世深情,就容易对那些非贤非圣的言论不得要领,甚至走火入魔。

当然了,许先生的书并非像《庄子》那样走激诡之路。但他在文章里大谈古人的好,篇幅之大,举目皆是。这似乎给人“食古不化”的印象。其实,许先生自有深情。他服膺顾亭林,亭林先生主张“文须有益于天下”。许先生躬行顾氏之言,将忧世之心,化为崇古之文、笑骂之笔,实际上是希望对今日的人心出一分匡扶之力。

在现实生活中,许先生并不泥古,比如他与一群朋友相聚,当大家都将某人批驳得一无是处时,他会直言不讳地说出那个人的可贵之处;当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赞扬某人时,他则会告诉大家那个人有哪些不足之处。他无意标新立异,只是论人衡事自有进退的标尺,不会被大流裹挟,这个标尺就是人的德行。李白有言:“古人今人若流水。”若将时间线拉长看,今天的人也会成为古人。然而人分今古,美德却不分今古,前人的嘉言懿行,在任何时候都值得后人心慕手追。这就是先贤崇古的精神所在。

有人说:“古代专制、黑暗,你谈这些有什么意义?”几乎每一个崇古之人,都会面临类似的诘难,许先生应该也不例外。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论调。首先,古代是否真如你想象中的那么专制、黑暗,本身就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其次,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天下“无数百年不败之政治,亦无数百年不坏之制度”,再好的制度也会有坏的时候,所谓久必生弊,需要不断损益,不可能一劳永逸。后,今人所沾沾自喜的现代政治制度,若不是由贤人君子施行,非但弊端丛生,而且更加“吃人”。

先儒论人,以美德与学问为高,目的是培育士君子,而士君子是良政美俗的基石。这是一种极其深邃的眼光,因为它直接指向人本身。许先生显然领会了古人这一深意,他那些貌似为古代招魂的文字,其实是为玉成与勉励今日的士君子而发。读许氏书,如果认为他只是在缅怀古代,显然将他读浅了,至于将他的书当谈助看,则更是辜负了他的深情。

所谓琴心——减少苟活的理由

春秋,乐官师旷先生是个瞎子。关于他的眼睛是如何瞎的,有三个版本,两个版本说是他为了专注学音乐自己弄瞎的,弄瞎的手段:一是用艾熏瞎的;二是用针刺瞎的。第三个版本是他天生就是瞎的。我目前倾向相信他的眼睛天生就是瞎的——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眼睛弄瞎,其心太狠、太毒,用今天的话说是个超级偏执狂,不合常理人情,不可取,这样的偏执性格,不符合琴道人格。以如此狠的心,内心有那么大的光明,似不可信——师旷是一位内心有大光明的人,您不能说正因为眼睛瞎了才内心光明。

圣贤大都生于衰世、末世——师旷生活在春秋时晋悼公、晋平公时代,作为两代晋公的宫廷乐官,随侍晋国领导。他初的职责就相当于一个肉体活人版的 MP3,即晋公想听音乐的话,不像您现在一按按钮就可以听了,他得让乐师现场弹琴,跟今天播放 MP3 一样,这种乐师的职务,后来有一个名字:琴待召。

师旷作为一个宫廷乐师,他的地位远比一般奏乐供人娱乐的乐人高得多。晋公有重大的外事活动,一般都请师旷先生一起出席。即外宾和晋公谈论国事,晋公旁边坐着一个神色端庄和蔼的瞎老头。有一次,卫国灵公一行到晋国访问,晋国在卫灵公访问期间,举行“卫文化周”。卫灵公身边也带了一个乐师名叫涓,即师涓先生。卫灵公一行去晋国的途中,路经濮河,在河边休息时,夜晚月光照着河水,波光粼粼,薄雾笼罩其上,突然,隐隐约约有人唱歌,大家都觉得好听。可是过后谁也记不住那个歌声的旋律,只有师涓先生听一遍就全记住了。在“卫文化周”开幕式上,卫灵公要显示自己国家的文化软实力,让师涓当场弹奏那个从濮河边听到的乐声,他想考验晋国的人是否知道这个曲子。师涓老师调好琴弦,弹奏起来。在场的人都觉得这个琴音太好听了,追星族们都准备好了让师涓老师签名了。这时候,坐在晋平公旁边的师旷老师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说:“停下!别弹了!”

在场的两国国君都很尴尬,晋平公觉得师旷这样打断客人弹琴很没风度,是在忌妒人家吧?师旷徐徐道:“请问你这个曲子是从濮河上听来的吗?”师涓一听,很窘。卫灵公大惊,只得承认。

师旷说:“这就对了——这是商纣王的宫廷乐师师延给纣王演奏的靡靡之音。武王伐纣,师延知道自己助纣为虐,其罪不免,就畏罪跳濮河自杀了。这个曲子荡人心智,如果任其流传,久之则人心淫逸颓废,国必亡。所以,它是不祥之乐,亡国之音,不能弹!”

晋平公客气地打圆场:“现在早已不是商朝了嘛,无论如何也得让贵宾演奏完整个曲子,曲不可不终嘛。”

师旷语气温和但坚决地说:“好的音乐使人振作,靡靡之音使人堕落,防微杜渐以修养身心,为什么明知不好,还要听完它呢?”

又有一次,晋平公举行高级干部大会,在会上说自己国家的建设成就,这也好,那也好,晋国的媒体上平时只有三种声音:一是我们是好的;二是别人都说我们好;三是别的国家都忌妒我们好。师旷老师听晋平公这样讲话,就拿起身边的一张琴,照着晋平公的方向用力扔了过去,晋平公讲话脱稿,正在兴头上,突然感到一阵黑风扑面而来,吓得哇哇大叫,摔倒在地,琴虽然没打着他,但是把他惊着了。卫士冲上来就拿住了师旷。晋平公稍微安定了一下神色,厉声问:“师旷!你要行刺寡人?”师旷两只胳膊被卫士抓着,坦然地说:“您是主公?真是您吗?”晋平公说:“是寡人!你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不好使吗?连寡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师旷说:“啊!难道是老臣听错了?我刚才明明听到不是您在讲话呀!我听到商纣王在台上胡吹冒撩大忽悠哩,怎么是您在讲话?”

晋平公明白师旷老师的意思了。少顷,即摆摆手,散会了。

古云:“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就是说,不要将琴声弹奏得太顺随人的欲望以娱乐人,而要用琴声驯化人的性情,削弱人的一些不正当的天性和欲望,使其达到“正”的效果。当然,这个过程达到的效果微乎其微,不是说听了一曲,流氓立刻不流氓了,贪官立即不贪了,没那么神。正因为没那么神,所以才要强调和坚持。跟减肥似的,你要坚持才有效果。

现在,古琴一下子热起来了!热得人都有点不习惯,热得跟得了流行感冒一样,热得让人想起谁写的那句话:“花说开就开了,哗地,像泼妇一样。”

但是,真正懂得琴理、明晓琴道的人还是很少的。所谓琴道,无非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而已。有关这个,可以看我先前的小作《天理》,此不赘述。

琴和琴人之尊贵,说到底是琴人要心中多存一些“不”,即世俗要你这也能做,那也能做,这也能搞掂,那也能搞掂,而琴教你“不”做这,“不”做那。你不要试图用琴影响他人,你只需用琴管住自己即可,所谓理一人之性情,以理天下之性情。人都把自己管好,社会才能好。别扯得太远,别企图代表别人,比如有个网站吹牛,说中国不怕跟美国打仗,大不了中国豁出去死几千万人,而美国怕死他们自己的人。这就是瞎扯——你只能说你自己愿意去死,或者跟你一样有这种想法的人愿意去死,你没权力安排别人去死。什么是淫邪?这就是需要禁止的淫邪。

琴不娱乐他人,只调和自己身心。为什么说琴人难觅知音?就是因为琴只对自己弹,对二三好友弹,不娱乐他人,不取媚他人。

正因为琴者知音难觅,一旦得到知音,简直可以说是生死知音,简直就是琴者自己的另一个复制品。这就是为什么伯牙子期,个读书人和一个樵夫能因琴而结生死之交。

邹忌您是知道的,就是那个长得很帅,但是跟城北徐公一比就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帅的齐国人。邹忌年轻的时候学了一身本事,他想当官有所作为,造福国家,可是,那时候还没有后来的选材察举制,更没有发明科举制,他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机会被齐王赏识呢?

机会总是留给有所准备的人。邹忌会弹琴,齐王也会弹琴。邹忌自荐说自己的琴弹得好,希望能为齐王弹琴。他以这个名义进入宫廷,成为齐王的一名琴师。有一天,齐王自己正在弹琴,邹忌大胆,推门就走了进去。齐王见了很不高兴,说:寡人没叫你来呀!

邹忌说:大王您的琴弹得好!

齐王心情不错,问:你说说,好在哪儿?

这一问,给了邹帅哥一个机会,他朗声回答:您弹琴,大弦浑厚温和,这是明君气象;小弦清廉干练,这是丞相诸臣奉公能干;您按弦按得果断而深,放得舒展而轻松,这好比国家政令宽严得当;音量大小适中,无不正之音的干扰,如天下四时协调,没有乱象。

齐王听了,很高兴:小邹啊!没想到你还如此懂音律!

邹忌说:我不但懂音律,其实我还懂治理国家哩。

齐王不高兴:说你胖你就喘,年轻人,要学会谦虚!

邹忌说:大王,治理国家就像弹琴一样嘛。

邹忌借助琴理说治国之道,很快就得到了齐王的赏识,三个月后,邹忌当了齐国的相。后来的事实证明,邹忌是古时一代良相。邹忌其实生在一个好时代,他遇到了喜欢琴的齐王。

琴道在于“不”,琴人在于有所不为;有所不为,无过放弃生命。有关琴人故事,近世动人心魄的是四川的裴铁侠与沈氏——裴铁侠与沈氏夫妇家藏唐代一大一小两张雷威制琴,因号“双雷”。1949 年,社会形势激变,作为旧式读书人的裴铁侠,觉得自己是属于另一时代的人,不该活在新的时代。加上儿女命运连遭变故,更添忧惧。于是,夫妇摔碎双雷琴,将琴之金徽收集到一起,留下遗书:“二琴同归天上,金徽留作葬费”,双双自杀身亡。裴铁侠夫妇让人想起王国维以身殉那个化他的文化,经此世变,义无再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