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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的旅行

李自成登基那一天,他没敢选择太和殿,那气场太强大,让这个草莽英雄一下子就失了底气,于是选择了偏居西侧的武英殿,登基的当天夜里,李自成就带着他的人马匆匆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功败垂成的李自成不会知道,三百六十多年以后,有一个名叫祝勇的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人员,上班时都要从那座让他刻骨铭心的宫殿旁边走过,心里想象着他登基时的窘迫与仓皇。

每当我穿过西华门清凉的门洞进入宫殿,透过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就看到了武英殿。大明王朝被推翻以前,这座宫殿先后作过皇帝经常御临的便殿、斋宫和皇后生日时接受命妇们朝贺的地方。明中期以后,这里经常出现一些宫廷画师的身影,他们被称为武英殿待诏。到了清代,这里又成为“皇家出版社”所在地,为宫廷编修和刊印书籍。如今,这座古老的宫殿成了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书
画馆,陈列和展出院藏历代书画。朝代的纷争早已尘埃落定,如同退去的潮水,留下一堆遗物。在消除了政治纷争之后,它们珠玑闪亮,恢复了它们原本的含义。
在武英殿,我们终于有机会和那些历久弥新的纸上艺术品谋面。它们曾经是皇帝们的囚徒,紫禁城是它们华丽的监狱。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历代书画,上起西晋,下至晚清,跨越十七个世纪,是中国古代书画珍品的大本营。它们被判了无期徒刑,从一个皇帝手里辗转到另一个皇帝手里。一代代的皇帝在这些书画上钤下自己的鉴赏之宝,以此表明自己的占有权。宫廷藏画上的皇帝印玺不断叠加,像牛皮癣一样大量繁殖,多的达到几十方,它们所代表的真实肉体却无一例外地成了过眼云烟,皇帝们留在书画上的鉴赏符号,具有很强的“到此一游”的性质,只有艺术是永恒的,它们以沉默的方式宣示着自身的话语权,嘲笑着帝王的无上权威。如今,皇帝的面孔消失了,而这些艺术品却依然青春勃发,这足以见证它们的伟大。从物理的角度讲,这些纸页轻薄得不堪一击,只因上面承载了古代艺术家们精神的伟大,纸张自身也伟大起来,仿佛接受了神的旨意,拥有了穿越时光的能力。它们远比庞贝古城的精美壁画更加幸运,因为庞贝壁画中表现的“世俗美意,千姿万态,终不敌瞬间一劫,化为灰烬”。但更幸运的是我们,可以在时间的任意角落、在皇帝的控制之外,见证它们的存在。
这是故宫真正让人动情之处,故宫的风花雪月、万种风情,都寄托在上面,使这座生锈的帝王宫殿有了生命的气息。故宫是死物,但那些书画却是活的,呼吸吐纳,永不衰老,如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所说,“天才的作品正如自然界的出品,便是细小的部分也有生命”;宫殿是有限的,但它们却是无限的,精神的无限性,无疑会放大物质的有限性,这才是我们迷恋故宫的根本所在。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中,我讲述了那些古老纸页穿越时光的顽强生长过程。即使到了当下,它们仍然没有停止繁殖,像层层波浪,复制着自身,变成无限的极数。在陈丹青的画室,我见过他以古画册页为主题的油画组画,比如《八大山人重奏曲》、《文徵明与董其昌》。他说:在纽约,他的写实画路久已失去语境,直到重新打量故国的这些古画,才重新恢复了自信,也重新找到了语言。他画古人的画,像韦斯特伍德,强调对艺术史的临摹,她的许多系列于是渗入了绘画经典的重新引用。陈丹青的那个系列因而成了名副其实的“画中画”,美术史映现在他的油画里,又被写入新的美术史。如同镜子里的镜子,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寓意。这刚好又验证了故宫藏画的波浪性质、它的无穷极数、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