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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儿子》:
  游泳
  小儿子说:“今天我们游泳课考自由式。本来我游得超好,但后来我的蛙镜进水,于是我就撞到了隔壁水道。不知为什么又有别的小朋友,我们就像一群鳝鱼在那翻跳,老师非常生气。后来考仰式,我的蛙镜又进水了,于是我的姿势非常丑,像一只老母鸡溺水在挣扎。”
  我心里想:“其实你是个非常棒的孩子。”我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他非常怕水。他的游泳是那时的家教哥哥老师教的。课练习闭气,就是要不怕水把整个头埋进水里。但处女座的其实要越过某个障碍,是非常非常艰难的。当时在那游泳池,我看哥哥老师好说歹说,他都不肯把脸埋进水里,有时耍赖像猴子攀在泳池边的金属梯上。他简直像触了电般在奋力逃开“要把头埋进水里”这件事。不知为何,他小时候,我一直有种成见,担心他变成一个懦弱而痞的人。但当时我父亲过世,一种莫名其妙的孤儿本能在灵魂底层被启动。我暗中要求自己(且理解命运)必须要坚强,非常坚强,否则你会被莫名人世非常平庸无意义的小恶给灭了。你只有坚强才可能实现柔慈和慷慨,人世要让你尝尝苦是啥滋味时,那个苦真是锥心断肠。我像所有的大狮子忧愁望着无忧嬉戏的小狮子,于是我可能扩大了我眼中所见。“这孩子性格中有孱弱的部分。”忘了他只是四岁五岁六岁的小孩。
  我记得我在泳池看着他,他不愿被拗进那个恐惧的形势,竟戏剧化地乱扑乱哭。这使我震怒起来,不顾许多人在泳池里,大声斥骂他,并用父的更顽强的意志要他一定要克服这个对水的恐惧。当时连池畔教练都靠近来不知这发生什么事了。后来是哥哥老师把我拉开。当然那次他终究没有克服。但后来一阵子,他(夏天)在浴缸放水,自己训练自己一次次把头埋进去。(我避开不看,因那是男孩驯制自己的神秘时刻。)终于有一次,我看到哥哥老师带着他在泳池一蹦一跳练习换气。
  有时我会想跟儿子们说:“原谅过去某些时刻那像魔神震怒的我。那时的我被生命打得太恐惧了。”当然没有一个父亲会对孩子这么说。但孩子奇怪自有其神性,似乎我和他们的灵魂在时光中摔跤。我在传授他们多角度领会一个比较宽的视觉维度,他们软软地、无比信任地压在我身上,像小狗从不记大狗的恨,还有时反过来传习我。
  不,有时爸鼻你错了,不是强大才能柔慈,那是错误的描述和想象。也许神赠礼给他的生命,不是成为一个强者,而是一个无比自由者,嬉耍胡闹,永远来劲,充满好奇,像一只丑姿势划水的快乐海豹。
  臭脸
  晚饭时跟妻儿说:“今天搭到一辆出租车,一上车那司机听我说短途,脸色就非常臭。穿梭小巷子时,一直按喇叭凶前面摇晃骑脚踏车的阿婆,而且时不时紧急刹车。我想又来了,有时会坐到这种非常暴力、憎恨世界的车。但这小密室是他的辖区,我便在后座做出一脸凶恶的长相。(妻和不孝子们说:“哗!那一定超凶恶。”)后来,果然,他到金华街就转弯了。(我原是要请他直穿过巷道到金华街。)这时我便发飙了(近事繁,脾气变坏):“从我刚刚上车你就一脸很不爽载到短程……”
  这时,或我生气时的脸太狰狞了,他像从一个梦境中惊吓醒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对载短程不爽的意思。是我闪神了,刚刚接到电话,小孩又出了点事,心里烦心,可能脸就臭臭的。”
  换我对他不好意思了。后视镜中那刚刚很臭的脸变成一张悲哀的中年男子的脸。我想他应也惊异后座的暴龙突然退驾,变成一只可爱熊猫。我跟他说我整天也为小孩的事烦心。(我实在太会哈啦了。)他开始跟我诉苦。后来我到了,他停在新生南路信义路的十字路口边,也不让我下车,继续讲着他儿子惹的麻烦。我们便两个老伯伯老爸一前一后那样聊着,后来我说我要下车了,我们还互说“加油”呢。
  我继续对妻儿说:“后来我要跑过那路口斑马线,当时已要变红灯了,我跑到马路中间时,后背袋的口突然开开,掉出里头的稿子、书、笔、万金油、臭药丸仔、擦劳灭,还有一条很变态的运动长裤,散落在马路正中央。那时全部的车千军万马从我身边冲过,我非常狼狈蹲在那边捡像变魔术从一个奔跑的阿伯背袋爆炸散出的变态长睡裤。”
  这时妻说:“但你背着一条阿伯睡裤在背包里干吗呢?”不孝子们也睁大眼点头。“为什么呢?”我说:“因为我这两个礼拜,那长篇都没动,心里慌慌的,今天想好好进小旅馆拼一段吧。但看天气变凉,想那旅馆房间冷气会太冷(因我都穿短裤),就自携一条长睡裤嘛。谁知道会掉出来呢?”
  妻和儿子们低头吃饭,似乎很习惯这怪老爸每天独自在外头晃时遭遇的说大不小的丢脸或衰事(也许松一口气没严重到要去警局领人)。但我想,他们不知道后来我走进小旅馆,换上那条变态阿伯长睡裤,三个小时中写了一段繁华如梦。我就是那笔下四五组虚拟人物头顶上的上帝。那么美的,难得自己都开心喜欢的一段。后来我将书、稿、换下的长睡裤塞回后背包,自己坐在那房间的书桌前,有滋有味抽了后一根烟,然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