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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暴风雨来得很快。风从侧面灌入,穿过烂木头的口子,听上去如同哀鸣的合唱。船开始摇晃。梅抱住舱顶的一根横梁向外看去,她的呼吸停止了:船斜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她眼中只能看到一堵墨绿色的巨大水墙倾泻而下:她闭上双眼,又睁开——现在船舷的上缘越过了水幕——大海整个儿的消失了——就仿佛他们在空中飞驰,周遭的天空暗如墨汁、不停变幻。
  不知是谁的身体撞上了她,她被狠狠弹到舱门上。等船恢复水平,她又一次滑倒了,踩着喷射出的水花滑下舱梯。舱门砰地关上了。其他人的身体——大腿、肋骨、手臂和脑袋——滚来滚去堵在路上——而*上面是她。随着船每一次呻吟着的倾斜,人们便滚向空地,仿佛要逼船顶风停下。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了。此刻光线迅速地弱了下来,船舱里昏暗得诡异。
  离梅的脸几英寸的地方,一个男人盘着腿前倾而坐,双手掩嘴咳了一次,接着又回到手肘撑地的姿势。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等到气味飘来,她才意识到他吐了。在摇摆的晦暗中,大家前仰后合,一个接一个,与舱底海水和小便晃溅的水声“唱和”。人们呕在塑料袋里,再传给别人,相互接力,直到这包东西到达靠近排水口的某人手中。
  “这里。”
  梅捏紧袋子努力往排水口的缝里塞,但船猛一颠簸,她的手指没能抓紧。稀薄的黄色液体洒在她的膝盖上。
  在她身后的台阶上,一个婴儿哭了起来:短促抽抽的啼哭。
  她随即开始寻找张——有了,只见他膝盖屈起顶着下巴,脸上平滑冷漠得就像陶俑玩具兵。他们的视线相交。她什么都做不了。他在台阶*底,夹在一对中年夫妻中间。娟在哪儿?她努力甩掉这下意识的焦虑。
  终于,暴风雨大规模地袭来了。舱里仅剩的光线也已耗尽。风呼啸着穿过裂缝。她感觉到身边惊慌失措的手和脚,那是人们乱刨着在寻找方向,冰冷的海水突如其来地拍到身上,上头的甲板传来撞击声和走样的吼叫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到处是呕吐物的臭味。她的胃反了上来,挤过她的喉咙。原来就是这个感觉啊,她想,死亡的前一刻。
  她闭上眼睛,强咽下呕吐的冲动;努力不去看爬动的黑影,不去听风的嗥叫。她试着回忆父亲说的那些故事——海上起了风暴,浪头有十米、十五米高!——但比起她刚刚见到的,这些故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那些咆哮着的稠密水墙,天空在头顶搅拌,像棍子在捣一块布丁。她被一船的人压在里面,心里想着父亲,继而缓缓地被孤独所淹没。和恐惧一样多的孤独。集中精神,她告诉自己。而她也是这么做的——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就算不想家人——如果她没办法去想家人,那就想想那些从四面八方压向她的肉体的触感、人类的体温,感受抵住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与随之传递过来的大家共有的觉悟——对什么的觉悟?死亡?恐惧?投降?她呆在那个人肉茧里,来回颠簸、集中精神,直到风暴过去。
  她睁开双眼。一队人从她身上跨过,登上舱梯去了甲板,整齐划一得好像被催眠了一样。她爬起来,跟着他们。
  夜晚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低垂、黄色、满是坑洞的月亮散发出光芒照亮一切;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月球表面在她眼中那么清晰可见,近得就如同山的脊线与山谷间的距离。甲板上,上百张茫然失措、盐迹斑斑的脸庞沐浴在珍珠般的光辉里,他们全都一度宁可死掉,如今却感谢着这离奇的缓刑。
  没人说话。夜晚束缚着每一个灵魂,万籁俱静——干呕声、婴儿的抱怨声、不安的呼吸声,此刻都沉寂了。世界陌生起来,仿佛超出了梅的理解能力——世界在巨大的月亮下面,一无所有,除了空寂铺天盖地。
  一片雾在海上翻腾。
  梅向船尾望去,看见娟趴在那里,双手伸向外,用一边的膝盖支撑着,头耷拉在左肩上,前臂被绳子磨破正流着血——暴风雨袭来时她一定是落在甲板上了;有人把她以四肢趴开的姿势捆在低处一根水平的木粱上,救了她一命。
  梅搜寻着张。
  现在甲板下方传来嗡嗡的祈祷声。有人倒抽一口气——梅转过身看见一个人——接着是几个人——脸色发白、手掩住嘴,眼神呆若木鸡。
  “你听见了吗?”
  “是什么?”
  “安静!安静!”一个急切的声音命令道。“听。”
  可当船上的噪音停止后,人们的低语声仍从四面八方传来——数百人、数千人用他们的母语交谈着,如音乐般抑扬顿挫。很难听懂。有时候,那声音就从梅的右耳边传来,她便猛一转身——但什么都没,唯有灰色的浓雾。
  耳语声:“没什么——风声罢了。”
  “谁在那里?”船头有人大声问道,声音有些动摇。
  没有回答,只有一阵低沉的私语。
  前甲板上一个男人对他的同伴说。
  “这里?”
  第二个男人点点头。在月光的照耀下,梅认出了他。他是福哥,这艘船的船长。娟告诉过梅,他是那些传奇人物之一:本来已经顺利出逃了,但是又一次次地回来,帮助其他人。
  福哥点点头,凝望着雾气。
  现在她明白过来他们身处何地了——一定是那里。每个人都听说过那些地方。他们闯入了死亡的领域,那些海洋上的小块区域,成千上万的人和他们的船一同困在里面,*终活活淹死。他们注视着雾,心中都陷入了同样的想象,每个人都像大脑短路了一样,仿佛他们被某种疯狂驱使着跃出了船,刺穿光泽的水面,投入黑色的糖浆中,好容易浮上水面吸口气又惊惶失措、分不清南北东西,在一块半流质的空间里扑打着,没有光或声音作为参照。
  “快睡吧。”
  这是娟的声音;她把自己从木梁上解开,向前爬了两步。梅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她脸上有种死亡的气息。
  “我看见张了,就在下面——”梅开口说道,接着发现张早就悄无声息地站在他母亲身后了。他紧挨着娟站,但不碰到她。有那么一刻,梅被一种欲望驱使着想要抱起这个男孩,把他紧紧搂进胸前,将他——连同他的沉静、内向、以及其他一切——拥入怀中。但她自己也很内向的,所以并没动弹。她开始闻到船舱里飘来的气味。人们在对着他们的祖先祷告。这让她脑中灵光一现。一个模糊的念头挣扎着在她脑海中成型——也许海上的那些声音是他们祖先的。也许,她想,那是祖先在回应众人的祈祷。他们知道些什么呢?他们如此拼命是想说些什么?
  “都结束了。”
  梅骗自己娟不是在对张说话,而是在对她说。
  “暴风雨走了,娃子。睡吧。”
  梅顺从地睡了,当她闭上眼睛,知道他们两个都在她身边,她感到幽灵们嗡嗡的说话声几乎平息了——就仿佛季风渐渐吹起,或像是一场婚礼从远处正午的街道上传来模糊的声音,而这风与婚礼的声音*终在她打盹的时候消散了。一阵海风裹挟着男人的声音从码头上传来。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听出了某人的声音。等她睁开眼,早晨随之而来:月亮消失了,条纹状的云彩衬着肉色的天空,颜色就像淤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