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第四章
赫西俄德：炼神炉
世界始于混沌
—线路地图已经备好，我们将踏上这场惊艳的哲学之旅，那些激荡的思想，重要的哲学家以及变迁中的观念都将得到更为清晰和准确的呈现，它们都是各个时代的标签。因此我们将从源头希腊神话出发，种世界观就此产生：宇宙代表着和谐的秩序，人在其中必须想办法找到自己的位置。问题是，宇宙和谐这一概念是如何形成的？它脱离宗教信仰成为一种理性的哲学思想，这是如何成为可能的？
—确实，我们要从这个问题开始。我已经用一本书《神话的智慧》来讲这个问题，书中我分析了希腊神话确切的哲学意义。为了取其精华，我从一部奠基性的文献开始讲起：赫西俄德的《神谱》（公元前七世纪）。它是部完整地讲述“诸神的诞生”的文献——希腊语中，“诸神的诞生”就是“神谱”的意思——除此之外，诗中还讲述了宇宙和谐的形成。这部壮丽的诗篇体现了希腊哲学的精要（在叙述中，我重点关注这段故事的关键时刻、主要的情节、核心人物，以及理解其哲学意义不可或缺的其他元素）。
起初，并没有像约翰福音中的圣言（Logos）。相反，位神灵——其诞生要早于所有其他神灵，即使是宙斯的诞生也是在这之后很久的事——的名字叫卡俄斯（Chaos），它的意思是我们处于一片混沌当中，没有和谐的宇宙。卡俄斯不是人格化的神：它没有面庞，没有意识，没有性格。它只是一处深渊，一个黑洞，里面混沌不清。有点像一类恶梦里的场景：某天我们突然坠落，无休无止地坠落下去；卡俄斯就是那个无止境的深渊，坠落的东西在其中永远地坠落。
—追溯到源头，原来我们离和谐宇宙还远着呢！宇宙的合理性，它的善和它的美，这些被贤哲们当作生活宝典来参照的东西其实是精心设计出来的：我们可以想象，这种设计都是为了能让人类很好地用理性来理解它们。
—很有可能，您说的这些希腊神话里精心设计出的东西促成了希腊哲学的诞生，我们说这是“希腊的神迹”。以此来看，哲学脱胎于神话，然而如果我们想要领会这种哲学的深刻内涵，认识哲学与神话之间的交集和区别，那么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需要弄清楚神话如何谈论世界和人类的存在意义。
诸神的诞生
回到诸神的谱系。在卡俄斯之后，我们不太清楚第二个神灵是如何出现的，但是她的现身就像十七世纪德国诗人安德鲁斯·西勒修斯（AngelusSilesius）笔下的玫瑰安德鲁斯·西勒修斯在其诗集《切鲁比尼克漫游者》中有这样一句关于玫瑰的描写：“玫瑰无需理由，她绽放因为她绽放。”——译者注，她出现得“毫无缘由”，她是神迹的显示。借用海德格尔的语言：这是“存在的神迹”。这第二位神灵的名字叫盖亚，大地女神。盖亚与卡俄斯完全相反，她无比坚实，绝不会让人们坠落。站在大地上，她会支撑着我们。她是大地，同时她也是值得信任和托付的母亲。从她开始，所有其他的神灵相继出现，第三位神灵是乌剌诺斯（Ouranos），天空之神。盖亚通过自己的身体孕育了乌剌诺斯，她的分娩并不需要与伴侣交媾，而乌剌诺斯则马上成为了她的情人。必须要强调的是，全部世界唯有他们存在，乱伦在所难免。而对于大地女神盖亚来说，天神乌剌诺斯是世界上的第二个生命。乌剌诺斯从未离开过盖亚的身体，他贴裹着盖亚的每一寸肌肤，毫不遮掩地说，他们不分昼夜地享尽鱼水之欢。他们的结合产下众多子嗣：诸神均是他们乱伦的产物（再说一次，在那个世界只能如此，没有其他的办法）。他们下一代的神灵将被分为三个群体。
首先是十二个提坦神（Titans）：六男六女。他们的力量无穷无尽，用我们今天还在用的词来说，他们异乎寻常（titanesques）的恐怖；像所有神灵一样，他们是不朽的，因此他们不可被毁灭。而他们的美也只体现在无休无止的暴力上。这是批人格神，而战争之所以会成为他们的使命，有一个深刻的原因：他们仍然没有远离原初的混沌，而混沌里只有自然力量间混乱的争斗。因此，冲突成为他们的日常，意味着他们出生于混沌世界并带着混沌世界的印记。然后是三个独眼巨人，他们的名字非常形象，其分别意指雷，电，光。我们之后会看到，在宙斯（Zeus）与提坦神作战的时候，独眼巨人为宙斯锻造武器。后，乌剌诺斯和盖亚子嗣的第三个群体是百臂巨人：这些怪物种族实际上每一个都有一百个巨型胳臂。百臂巨人甚至比那些提坦神更强大、更残暴。
所有这些孩子——十二个提坦神，三个独眼巨人和三个百臂巨人——如同坐牢一般被关在盖亚的肚子里。为什么？因为他们的父亲乌剌诺斯极力反对让他们出生：他害怕这些孩子不承认他和盖亚的地位，不理会他的威严。因此，乌剌诺斯一直粘着盖亚。他紧紧地贴裹着她，盖亚没有任何空间让孩子出生，让他们看到光明。
但是盖亚很生气。她的肚子日渐增大，这让她很痛苦，而她又特别想见到自己的孩子。她决定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为了能让他们听见，盖亚朝着腹部深处问道：“你们有谁敢站出来让我们摆脱乌剌诺斯？这个父亲不准你们出生，不准你们看到光明。如果你们想出来看到光明，我会帮助你们。”
空间和时间的起源
提坦神的老小，年轻的克洛诺斯（Kronos）终决定站出来孤注一掷。盖亚在她的腹中造了一把金属镰刀给了这个儿子。当乌剌诺斯想与盖亚再享男欢女爱之时，就在他进入盖亚身体的瞬间，克洛诺斯抓住他父亲的性器，左手握刀将其阉割——这就是为什么左手变成了一支“邪恶之手”，所谓“左”（sinistra）这个字其实就是“灾难”（sinistre）的词源。
我们看到这一情节极具震撼力，乌剌诺斯无时无刻的感官享乐和深无止境的欲望就此终结，而其惨遭阉割的命运在神话故事里象征着空间和时间的开端。弗洛伊德对“阉割象征”给出了一个回应，他认为俄狄浦斯式的乱伦禁忌包含了阉割的象征意义，并且，个体欲望的意义不再只体现在家庭单位当中，而是进一步扩展到了更为宽广的社会和文化领域。那么，为什么这一阉割情节象征着空间和时间的开端呢？因为剧痛下的乌剌诺斯终脱离了盖亚，就此天空离开了大地。离开盖亚的身体，他边逃边喊“朝高处去！”，从此他成为了整个世界的巨大顶棚，我们可以想象这幅关于空间开端的图景是多么波澜壮阔。
然而空间的产生同时也意味着时间的开端：乌剌诺斯逃离之后，孩子们可以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了，这说明盖亚实际上开启了孩子们的生命，让他们也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于是时间便在这千秋万代的更迭中铺展开来。在乌剌诺斯遭到阉割之前，时间和历史可以说是凝固的、停滞的。提坦神的出生宣告了新一代神灵的到来，这代表时间的开始、历史的开端。
诸神的战争
—世界有了时间和空间，也算是有了基本的秩序，即使距离和谐秩序还很遥远。现在的情况是，各种实体（大地、天空和孩子）在时间和空间中得到区分，然而还需要看到，虽然世界中的实体（比如大地、天空和孩子）以及他们各自的现实角色已经得到确认，他们之间的界限也更加分明，物与物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状态，但是维持这种平衡的是暴力，是物与物之间力量的制衡。那么，一种公正、美好以及卓越的普遍秩序如何形成？
—我们必须“向战争宣战”，制止暴力，从力量的残暴牵制中解放出来，然后建立具有超越性的秩序，这种秩序会给世界带来长久和平。于是，这段精彩的希腊故事就有两个极为重要的时刻：1.诸神之间的战争宙斯；2.宙斯与他的奥林匹斯伙伴对世界的公平划分。我们将看到所有这一切是如何沿着我们的历史线索发生的。
阉割父亲的克洛诺斯后娶了自己的一个妹妹，她也是提坦神之一，名字叫瑞亚（Rhéa）。克洛诺斯与瑞亚一共生了六个孩子。然而，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克洛诺斯也同样猜忌自己的孩子总有一天会抢走他的位子，阉父的经历让他深知孩子是异常危险的。因此克洛诺斯决定在孩子尚未长大之前就将他们一一吞食。这一情节可以再次被看做是时间的象征符号，时间总在自我吞噬：每一年啃食每一天，每一天吞咽每一时，每一时吃掉每一分，每一分舔尽每一秒。
如同母亲盖亚，瑞亚忍受着残酷的折磨，因为自己的丈夫竟然将孩子当作填饱肚子的工具。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去保住自己小的儿子：宙斯——此神很快就会在诸神间称王，结束所有混沌，建立宇宙和谐。为了不让宙斯成为他父亲的盘中餐，瑞亚在母亲盖亚的帮助下将宙斯藏在一个深洞中，这个深洞是盖亚特别为宙斯准备的（需要提醒的是，盖亚是大地女神，她有这个能力）。之后，瑞亚用襁褓裹石献食于克洛诺斯，克洛诺斯一口吞下，并没有察觉。宙斯就这样躲避了被父亲吞食的厄运，安稳地长大。期间，宙斯由仙女阿玛勒忒喂养，阿玛勒忒的一只“丰饶的羊角”可以流出羊奶供宙斯食用。渐渐地，宙斯长成了一名健壮的少年；渐渐地，一位集美丽和勇武于一身的成年男子宙斯，站在了世间。
宙斯决定与父亲决斗，解救出他的姐姐和兄长们，他们作为不朽的存在仍然活在克洛诺斯的肚子里。于是，著名的诸神战争就此拉开序幕，这是一场由克洛诺斯领导的提坦神与奥林匹亚诸神（宙斯及其兄姊）之间的战争。第二代神灵居住在奥林匹亚山上，因此我们称他们为奥林匹亚神。
需要记住的是，这场战争并不像“代男神Vs第二代男神”这么简单，因为克洛诺斯不仅不信任自己的孩子，而且还不信任宙斯的兄长。百臂巨人和独眼巨人被克洛诺斯关进了地下深渊之处，那里潮湿、阴森、恐怖，我们把此处叫做塔尔塔罗斯（Tartare），象征着地狱。为了更好地理解故事的结局，我们还需要知道，宙斯不仅力大无穷，而且他吃掉了他的个女人墨提斯之后（这是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拥有了无穷的智慧。墨提斯是一个既有计谋又有智慧的女人。并且，她可以任意变形，有一次宙斯让她变成水滴，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水滴……当然，宙斯吃掉她的时候，她也不会感到疼（我们在《穿长靴的猫》这部童话中也会看到相似的情节，在那只猫吞掉食人怪之前，要求食人怪先变成小老鼠）。
就是因为宙斯拥有了无穷的智慧，让他相信解救他的兄长们会是一个符合自己利益的正确选择。果不其然，在宙斯把他们从地狱中救出之后，他们立即结成了同盟，宙斯获得了兄长们永久的信任。另外，为了宙斯能够赢得与提坦神的战争，独眼巨人为宙斯锻造了武器（雷，电和光）。这里还不是故事的高潮，但是我们可以直接来到这个激情动人充满教诲的故事的结局，故事的全部哲学意义体现在结局当中。
宙斯赢得了提坦神的战争，提坦神被打进地狱监牢，监牢有无数道巨大的青铜门，恶犬塞尔伯洛斯（Cerbère）和百臂巨人死死守卫。此后，宙斯开始重建世界秩序，他平衡协调万物，并根据理性和公平的原则，让世界里的一切和平共存。前代神的暴力和世界的混沌就此终结，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宇宙，一个完全和谐、公正、美好的世界秩序。这样的世界里，凡是有一点智慧的人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从神话到哲学
—世界和谐秩序的建立可以说是宙斯这一代神的功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这一代神有着明显的人物个性，这与之前的神灵非常不同。另外，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掌管着与人类有关的事务（艺术、技能、战争、农业，以及爱等等）。为了持久地平衡宇宙初期的各种力量，他们建立了一种彰显着文化维度的世界秩序。
—实际上，宙斯的一项创举是之后全部希腊哲学，至少是希腊哲学的宇宙学部分的一条根本原则：宙斯决定让帮助他的诸神平等地分享世界，并且这种平等的分享方式也获得了诸神的认同。宙斯能够有此创举，不仅来自于他的足智多谋（他的个女人墨提斯赋予他的）和无穷的力量（其中，独眼巨人们为他锻造武器，也是其力量源泉之一），而且来自于他持守公正（他的第二个女人忒弥斯赋予他的）。因此，我们这样概括：宙斯保全胜利依靠的是足智多谋、赢得战争的力量、公正，以及在和谐宇宙秩序下对世界的平等分享。
—在伟大的希腊哲学家那里，这种从神话中提取出来的和谐宇宙秩序观会以哲学的方式得到重述。
—正是来自于“宙斯的审断（Jugement）”（与法语“Jugement”不太相同，德语词“Urteil”其实更好地体现了我要说的意思，即权衡各种情况和证据之后所得到的判断），世界得到了公正的“原初共享”的划分，而宇宙也就此诞生。宙斯如此审断：“给予每个个体应得的部分”，这意味着每一个体能够得到理所应当的权利，奖善惩恶会公正地执行，后来这也成为罗马法的要点。宙斯将提坦神关进了地狱，然后把世界恰当地分配给其他诸神掌管：大海属于波塞冬，大地属于盖亚，天空属于乌剌诺斯，地狱属于哈得斯，四季和谷物属于得墨忒耳等等。就是这种公正的分配终产生了“秩序和谐的世界”的观念以及平衡宇宙的观念，一切被整合成一个鲜活的有机体，其中每一个成员和部件都拥有自己恰当的位置，或者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自然的位置”。就是这样的世界，被古希腊哲学家称为“宇宙”。
古希腊哲学家认为，宇宙同时具有神性（theion）和逻各斯（logos）：具有神性，因为它由诸神而非人类所建；具有逻各斯，因为能够被理性所理解。宇宙定义了好生活，给生命赋予了意义，就像在奥德修斯的故事里告诉人们的一样：好生活是与宇宙和谐为伴的生活，是与世界普遍和谐相适应的生活。
赋予生命意义的东西历经原初的混沌，后到达现在的宇宙和谐，就像奥德修斯的命运，他从战争到和平，从不睦女神厄里斯那里回到伊萨基岛，回到他的自然本位。在故乡，他可以找到泰然自若的感觉，在岛上生活就如同在心中安顿。但是，为了把好生活界定为“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公正”，或者界定为自我和谐与世界和谐的统一，前提必须是这样的宇宙是存在的！我要说的是，正是宙斯把这样的宇宙准备好了。我们当然清楚神话只是一些想象，但是恰恰通过这些想象，哲学家们能够从中汲取关于理性、美德、存在的概念意象，并且这些东西都与宗教信仰无关。之后出现的一神论宗教为必有一死的人类带来救赎，救赎者是上帝；但是现在即使有诸神，我们的重点并不是因为这些神，所以我们得到了拯救，毋宁说，在这样的宇宙和谐中是人类自己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宙斯建立的宇宙拥有完满的和谐，一种神性的秩序，然而这并不是说完满的和谐就免于人类和邪恶力量的威胁，他们极有可能妄自尊大，拒绝持守自己的位置。如何理解宇宙的神性秩序与其潜在的破坏力量之间两者的关系？解决这个问题，神话学与哲学有何不同？
—宇宙建立以后，所有的希腊神话无一例外地开始关注同一个问题：如何保护这个神性秩序、这样的宇宙？因为提坦般的恶力量，混沌和失序一直都有可能卷土重来。破坏宇宙的力量可以肉身化为众多怪兽，比如为了洗清罪孽的赫拉克勒斯（Hérqklès）在他的十二伟业中所干掉的那些怪兽就是这些邪恶的力量。破坏宇宙的力量也可以肉身化为人类：自从普罗米修斯（Prométhée）为人类偷取了火种，赋予人类以技艺，人类就开始傲慢、狂妄、言行无度，也因此开始犯错——我们可以在当代的生态环境问题中看到同样的情形，人类现今是能够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去抗拒自然的动物，造成的结果时常是人类对自己和其他物种的生活环境的巨大破坏，这就是人类狂妄自大的表现。神话学赋予神性秩序以不可逾越的正当性，那些自以为比诸神高明的人，当他们无视或者讥笑神性秩序，甚至给其造成灾祸时，他们将会受到惩罚（我们已经在前文中举了坦塔洛斯的例子）。
希腊奇迹
—从神话学到哲学的过渡事实上是如何实现的？我们是否可以用哲学的方式来重讲这段历史？
—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Vernant）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Vernant，1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