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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自序  饕可掏,非常饕
  “老饕”和“美食家”二者,是当今常见的词儿,想要得此“嘉名”,门槛其实不高,只要对吃有兴趣,拍个照片上网,发表一些意见,甚至不发一语,仅有照片存证,亦能获此封号,让人不敢恭维。如果更进一步,却有贬低意涵,此在知名饮食作家蔡珠儿的想象中,“‘老饕’带有贪意,好像人生无所用心,整天都在找好吃的,一副需索不止、贪得无餍的模样;而‘美食家’则带有刁意,让我联想到精乖刁钻、东挑西拣和势利的嘴脸”;接着她发出浩叹,“天啊,我虽没出息,但也不想落得那般下场”。
  以上皆是时下对“名饕”和“美食家”的主流观点,积非成是,莫衷一是。看来要导之使正,必在先正其名。不然,久而久之,将使真正的知味之士,难以措其手足,无“颜”立足世上,亦惧蒙此“污”名。
  饕是古兽名,经常与餮合用,称为“饕餮”。这等奇特猛兽,长相怪异吓人,若非科幻片看多了,简直无法相信。据东方朔《神异经》的描述,它“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至于其性情,则“性狠恶,好息,积财而不用,善夺人谷物,强者夺老弱者,畏群而击单”,实在不是个好东西。后来变成图腾,周代所用的鼎,起先就以它为形象。例如《吕氏春秋先识》即云:“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后来由具象变成图象,化身成饕餮纹,并成为青铜器上的常见纹饰。
  然而,《左传》的说法不同,讲的是恶人。指出:“缙云氏有不才子(即不肖子,坏儿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分别是组织黑帮、行凶作恶的浑沌,散布谣言、陷害忠良的穷奇以及独断专行、不听人言的梼杌),谓之饕餮。”
  到了西汉,饕餮仍然并用。像《淮南子兵略》便说:“贪昧饕餮之人,残贼天下,万人搔动。”已去贪财之义,专指贪味而言。是以东汉之世,饕与餮开始分家,字书如《说文》、《韵会》等,在注“饕”字时,其意义已专指“贪嗜饮食”了。
  自从北齐的颜之推表示“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项绦,项绦不如老饕”后,宋代吴曾在《能改斋漫录》引用此话,再注释称:“此言老人虽有寿相,不如善饮食。”于是乎“饕”的含义为之一变,开始有会吃、善吃之意,而不是只有原先的贪吃而已。
  而这“老饕”二字,虽联结在一处,其本义应是“老”而“饕”之。但将二字连用,再赋予单独意义,始自苏轼的《老饕赋》。赋文中的“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其意为把美好的食物,统统用来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句,不啻表明知味且善饮食的苏东坡,乃中国历史上公开宣称自己是老饕的人。这篇仅两百来字的《老饕赋》,描述层面甚广,凡庖人的技艺、烹调的精妙、肴点的丰盛和宴饮的欢乐,无不包罗其中,滔滔不绝,绵延不断;令人读罢,心领神会,能得其乐。
  杰作之后,不免续貂。苏轼的这篇,既引起回响;另一篇《老饕赋》跟着问世。作者署名“某应制者”,收录在朱晖的《绝倒录》一书内。文采不如前作,亦有独到见解,如“每尝遍于市食,终莫及于家肴”即是。
  在如此的推波助澜下,“老饕”正式出笼,成为善吃之人、知味之士的代表,但不包括饮食“文化”在内。故饮食大家唐振常曾精准地说:“即使吃遍天下美味,舌能辨优劣,往往也还只是个老饕。”
  那美食家又是如何呢?得要“善于吃,善于谈吃,说得出个道理来,还要善于总结”,有“饮食菩萨”美誉的车辐如是说。这和李眉在谈他父亲李劼人的一番话,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他指出:“我认为父亲不单是好吃会吃,更重要的是,他对饮食的探索和钻研。他之所以被人称为美食家,其主要原因大概在此。”
  基本上,“美食”一词,在先秦便已出现,像《韩非子六及》、《墨子辞过》等书,均使用过。台湾出版的《中文大辞典》,设有“美食”条目,并把它解释成“味美之食物也”;“调食物之味,使之美也”。
  而让“美食家”这个词儿大行于世的,不得不归功于以写苏州而大享盛名的陆文夫。他在一九八二年时,出版了一本中篇小说,书名就是《美食家》。这本书凡六万多字,描绘一位名叫朱自冶的美食主义者,写他吃遍苏州及其周遭的饮食活动,并后如何成一家之言。文笔活泼生动,非但译成多国文字,而且拍成电影。流风所及,“美食家”遂继“老饕”之后,成为华人世界中人人朗朗上口的名词。
  由于“老饕”和“美食家”都无证照可稽,旁人无从知晓其本事和底蕴,于是给得慷慨,乐得送高帽子。反而使这个“头衔”益发俗气,也莫怪大吃家逯耀东会感慨地说:“所谓美食家,专挑珍馐美味吃,而且不论懂或不懂,为了表现自己的舌头比别人强,还得批评几句。”他老人家毕竟是有道长者,其实许多拥此称号者,恐怕连所食是否为“珍馐美味”,还搞不太清楚,吃不出个所以然来哩!
  依我个人的微末见识:想吃到或吃出美味的“味中味”及“味外味”,非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同时还得具备超乎常人的好运道和肚大能容的好肠胃,以及始终如一的好味蕾等有利条件,始克奏功。而欲臻饮食的境界,必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尝万般味。加上不断归纳、演绎之后,方能“尝一脔而知全味”,不会“随人说短长”,进而成为一位“真金不怕火炼”的美食家。
  以上是我的理想,也是我努力的目标。不过,既已身为一个老饕,必须掏出“文化”,才有机会再上层楼。这本《饕掏不绝》,是我在海峡两岸出版的第四十本书,若去掉命相和风水部分,则是第三十四本。纯就饮食而言,充其量只是略有小成而已。只是希望里面所谈的这些,能增进您对饮食文化更深的认识与体会。如此,始能侃侃而谈,当个饕掏不绝的“非常饕”,品出自己的天空和境界。
  是为序。
  千古绝唱东坡肉
  自古以来,菜以人传的例子很多,而受世人称道、号称杭州名菜的“东坡肉”,是其中之佼佼者。即使清初饮馔名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指出:“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卒急听之,似非豕之肉,而为东坡之肉矣。噫!东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实千古馋人之腹哉?”且“予非不知肉味,而于豕之一物,不敢浪措一词者,虑为东坡之续也”。仍未损其赫赫之名,反而更增添它在中国饮食史上的崇隆地位。
  话说大文豪苏轼,自号东坡居士,十足是个美食家。他在被贬黄州后,家贫身困,吃不起当时贵重的羊肉,好吃的他,脑筋只好动到“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同时“价贱如泥土”的“黄州好猪肉”上面,终于研究出“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的**红烧肉。从此之后,当他在“夜饮东坡醒复醉”之余,“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自得食乐,不亦快哉!
  尽管中国许多地方都有独门的“东坡肉”,然而,杭州人认为只有他们所烧的“东坡肉”,得东坡真髓。原来苏轼官钱塘太守时,为了疏浚西湖里的淤泥,乃征召民夫掘泥筑堤,此即当下“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公堤”。由于民夫卖力赶工,自然损耗不少体力,为了弥补慰劳,加快筑堤速度,苏太守便想起他当年在黄州时的红烧猪肉,遂注入黄酒于大锅内,烧给大伙儿吃,效果出奇的好,百姓感其德泽,世代流传此一烧法,号称“东坡肉”。
  其实“东坡肉”之名,始见于明人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篇》,指出:“肉之大胾(即块)不割者,名‘东坡肉’。”其烧法则见于清代的《调鼎集》,云:“肉取方正一块,刮净,切长层约二寸许,下锅小滚后去沫。每一斤下木瓜酒四两(福珍亦可),炒糖色入。半烂,加酱油。火候既到,下冰糖数块,将汤收干。用山药(蒸烂去皮)衬底。肉每斤入大茴三颗。”至于其滋味,则载于杨静亭所撰的《都门新咏》,略称:“原来肉制贵微火,火到东坡腻若脂。象眼截痕看不见,啖时举箸烂方知。”简简单单四句,描绘入木三分,是以两岸三地,至今流行不歇。
  我新近在香港的“杭州酒家”,尝到其招牌名馔“东坡肉”,但见色泽红润,入口汁浓味醇,肉酥烂而不柴,皮爽糯而不腻,取此下饭佐酒,好到齿颊留香,无法形容其美,难怪见重食林,甚为饕客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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