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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红门

 

金殿当头紫阁重,
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
五色云车驾六龙。
……

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幕布上,长庆班的皮影戏《二度梅》刚刚开唱。这一天是小暑,也是姥爷的六十大寿。
不过,八岁的我对这类才子佳人戏根本不感兴趣。
我急着去东院看二舅的鸽子。
在路过垂花门时,我看到一个穿蓝色碎花上衣、留短发的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坛里一丛盛开的红月季。女孩的年龄明显比我大。
我家的院子原先是奉国将军的府邸,朱红色的院门高大气派,将这纯朴打扮的女孩映衬得格外显眼。
听到我的脚步声,女孩将目光抬起,羞涩地看着我。
她的面色白里透红,柳叶似的眉毛,泉水般清澈的眼睛。
“这花叫红帽子,姥爷喜欢的月季,你是……”我从没见过这个女孩。
“我叫秀儿,长庆班的,来给老爷祝寿。”女孩的声音如西山樱桃沟里流淌的溪水,格外清亮,“爹在前院演戏,让我跟这儿候着。”

一个多月前,姥爷收到秦四爷的请帖,秦四爷五十五岁寿辰。秦四爷曾和姥爷一块做外馆贸易。可姥爷却犹豫再三。
姥姥劝他:“还是去吧,毕竟是多年的老哥们儿了。”
姥爷没好气地问:“你知道新民会是什么玩意儿吗?你知道小狗子现在是什么东西吗?”
“什么玩意儿?什么东西?”姥姥问。
“不是玩意儿!不是东西!”
打这以后,我就知道新民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汉奸组织,而小狗子则是秦四爷的小儿子秦孝天的乳名。
但姥爷还是闷闷不乐地去了,估计是抹不开面儿,回来后却不停地夸:“地道!真地道!”
我们都没听明白,姥姥问:“什么地道?”
“小狗子从天桥找的唐山皮影戏班,唱腔好,地道!”
“唐山的皮影能有咱城里的好?您不是听着新鲜吧?”姥姥不信。
“不懂了不是,要说咱城里的东派皮影还是源自人家滦州影呢,也就是唐山皮影。”那天姥爷很高兴,耐心地给我们解释。

“你是小少爷吧?你怎么不去看戏?”秀儿问我。
“看不懂。姥姥说今天演的都是给姥爷看的戏,明儿才演我喜欢的。”
“你喜欢什么戏?”秀儿接着问。
“ 《瓦岗寨》《打登州》……”
“这些戏我也会,赶明儿我给你演。”秀儿爽快地说。
一群鸽子带着悦耳的哨声从我们头顶飞过,优雅地落在东院的屋顶上。
秀儿惊叹道:“这些鸽子真漂亮!”
“那只漂亮的叫‘四块玉’,你看它脑袋、脖子、翅膀还有尾巴都是白的,它可会翻筋斗了。”我热情地向秀儿介绍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东后院。
东后院里,赵姨正挥舞着一个绑红绸布的竹竿,一边轰着鸽子一边劝:“祖宗们,再多飞会儿,二少爷要是回来看见你们长膘了,要埋怨我的。”
二舅去年考上的辅仁大学,学校就在什刹海边上,离家很近,一个星期回来好几次。每次回来一看完姥爷姥姥,就直奔东后院看他的鸽子。可是,近尽管学校放了暑假,二舅却很忙,两个星期都没回家了。
“哎哟,小祖宗,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赵姨看到我立马紧张起来,“又来看孵出小鸽子了没有?”
“您不是说就这几天了吗?”我被赵姨堵在鸽棚外。
前些日子,二舅特意交代赵姨,鸽子孵蛋时,不能让我进去。
“没呢,就是孵出来你也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没什么好看的,还都光屁溜儿呢。”赵姨看见我比鸽子见了我还紧张。
“哎哟,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真俊!”赵姨瞅见我身后的秀儿。
“她叫秀儿,长庆班的。”我替秀儿回答。
“秀儿,这名字吉祥。”赵姨的脸乐得像怒放的月季。
“姨,您吉祥!”
“哎,吉祥!吉祥!瞧这小嘴儿甜的。”赵姨高兴地胡噜着秀儿的脑袋,满脸怜爱,“多大了?”
“十岁了,姨。”秀儿回答。
“十岁?属大龙的?”
“嗯哪。”
“这么小就出来了?你娘放心吗?”赵姨把手放在秀儿单薄的肩上,关切地问。
“我娘没了,只能跟着爹出来。”
“可怜的孩子!”听到这话,赵姨心疼地一把将秀儿搂在了怀里,问道,“你们住哪里?”
“城里住店要花钱,我们住西直门外。”
这时,门房老刘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快!老夫人心口又痛了,老爷叫你快过去。我得赶紧套车请大夫。”
姥姥的病是去年夏天落下的。

去年那天,我正睡午觉,突然听到有人用拳头擂门。
“咚!咚!咚!”
这声音非常焦急,非常急迫。
隔了一会儿,见无人开门,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大红门外传来,“老刘,是我,开门。”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我跳下炕蹿出房门,看到门房老刘正隔着门缝向外瞅,一边瞅还一边嘀咕:“闹鬼了!这大白天儿的……”
老刘越瞅越不敢开。
这时姥姥从北屋走出来,喊:“快开门,我听出来了,是大小子。”
姥姥听出那个嘶哑的声音出自大舅。
当大红门打开的一瞬间,我们三人都惊呆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迈过门槛,跌了进来。
“妈!”这人喊。
“大舅!”我冲他喊。
“怎么了这是,啊?怎么浑身血乎啦的?”姥姥惊呼。
老刘赶紧把大红门关上,我发现大舅和这大红门竟连成了一片。
老刘扶着大舅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赵姨递上了茶水,大舅显然是喝得太猛呛住了,不停地咳嗽,急得姥姥一边在他后背上拍,一边焦急地用毛巾擦他头上的汗。
擦着,擦着,姥姥突然背过了气去。
按姥爷的说法,大舅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偏要去参加学生军训团,结果随赵登禹将军从南苑撤退时,在永定门外大红门附近遭了日军埋伏。
大舅属虎,姥爷说虎就是大猫,猫有九条命,也就是命硬。果然大舅身上的血都是同学和战友的。可姥姥自打这以后,就埋下了病根,时不时地就会心口痛。
大舅回来没几天,就和同学南下到良乡找部队去了,说是不当亡国奴。
之后不久,全城的人都成了大舅不愿当的亡国奴。

此时,姥姥闭着眼睛躺在炕上,一只手放在心口处,脸色蜡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呻吟得已没了力气,汗珠正不停地从头上渗出。
“姥姥。”我一头扑在她身旁。
姥姥艰难地睁开眼睛,想说点儿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心口痛了?”姥爷坐在炕角,一双大手紧紧握着姥姥的另一只手。
“大夫马上就到,老爷您别着急。”赵姨劝着。
姥爷站起身,在屋里焦急地踱着步子。
“这姑娘是……”姥爷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秀儿,怕吵到姥姥,便小声地问。
“长庆班的,娘没了,只能跟着他爹演戏。”赵姨轻声回答。
“哦,对了,你跟长庆班把戏份儿结清吧,大老远地来这里,把后两天的也给了吧,太太看不成戏了,让他们去别家演吧。”姥爷交代赵姨。
“成。”赵姨答应着往外走,刚刚跨过门槛,看到秀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身进了屋,问秀儿:“秀儿,你爹叫什么名字?”“我爹叫石唐山。”秀儿仰着头回答道。赵姨朝秀儿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姥爷身前,踮起脚,将手放在嘴边,凑到姥爷耳边,眼睛却瞄向屋外的秀儿,小声嘀咕着。
姥爷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看看秀儿,一会儿又看看姥姥,等赵姨嘀咕完,沉思了一会儿说:“那就和人家好好商量,别亏待了人家。”
“成。”赵姨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再次向屋外走去,刚跨过门槛,就碰上门房老刘领着大夫急匆匆地走进来。
“老爷,李大夫来了。”门房老刘的话刚说完,姥爷就起身迎了过去。
“老李,快看看,怎么心口痛的毛病说犯就犯呢?”姥爷一边说一边将一把椅子搬了过去。
我趴在炕边明显碍事,姥爷轻柔地摸了一下我的脑袋,我知道待在那里只能添乱,便追着赵姨和秀儿的背影来到前院。
赵姨干活向来麻利,转眼工夫就已经和长庆班结清了账。此时,正和一个中年男人悄声说着什么。
秀儿告诉我,那是她爹。
不一会儿,秀儿他爹朝秀儿走过来,眼里尽是不舍。“秀儿,爹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您说。”秀儿不解地问。
“刘家是个好人家,不说家境,光是人品就没得说。老夫人身体不好,看不成戏了,一般情况下,就给当天的钱就行,可是人家把后两天的钱都给了。”秀儿她爹铺垫着。
赵姨是个爽快人,喜欢直来直去,接过他的话说:“秀儿,姨看你的眼就喜欢你,我那闺女要是还活着,和你一般儿大。刚才你看到了,老夫人身体不好,我想把你留下来帮我,我家老爷也同意了,你看成吗?”
赵姨说完,期待地看着秀儿。
听到这话,我满心欢喜,家里就我一个小孩,平常在家只能追二舅的鸽子。“秀姐姐,我也喜欢你,你留下来吧。”我也赶紧帮腔。
“你爹不容易,既要养活戏班,又要养活你。往后,你爹会常来看你的。”赵姨接着说。
“爹,您让我留下,我就留下。”秀儿望着他爹,眼里满是泪水。
“傻闺女,这么好的事,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呢。”赵姨把秀儿拉到身边,掏出手绢为她擦着泪。
“爹……”秀儿甩开赵姨扑到她爹的怀里,哭着。
“傻闺女,爹又不是把你卖了,爹什么时候想你了,就什么时候来看你。”秀儿她爹搂着秀儿。
我看到赵姨也是满脸泪水,陪着他们爷俩儿哭着,一边哭还一边劝:“秀儿她爹,这里好找了,将军胡同,到了隆福寺一打听全知道。”
我也哭了,因为秀儿她爹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


父母离开的时候,正是北平美的季节。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大朵大朵让人遐想的白云,后院两棵枣树上也缀满了果实。
父母所在的学校南迁长沙,在是否带上我这件事上和姥爷商量了很长时间。带上我一起走,小家是团聚了,但一路颠沛,前途未卜;不带上我,父母确实舍不得,哪有孩子这么小就离开父母的。
姥爷坐在院子里嘬着紫砂壶,晒着太阳,却没有太多离别的伤感:“这阵势咱又不是没经历过,八国联军,阵势比这要大多了,老佛爷和皇上全去了西安,可没多久不是也回来了吗?”
父亲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脸憋得通红。父亲是南方人,在北平上学时认识的母亲,倒插门儿外加要尊重岳父,使他不便反驳。
母亲却憋不住了:“爹,您说什么呢?这一次日本人是要让咱们亡国灭种。”
“哪儿那么容易就亡国灭种了?蒙古人怎么着?满清入关又怎么着?后不都让咱不声不响地给同化了。”姥爷的歪理很多。
大舅在家时,就经常为这些事跟姥爷争论。
姥爷是做外馆贸易发的家,外馆就是专门做外蒙古的生意,靠着姥爷积攒的财富,母亲、大舅、二舅上了当时北平乃至中国好的大学。
姥爷让大舅踏踏实实上学,大舅反驳,话糙理不糙,“小日本的刺刀都扎进屁眼儿了,上得下去吗?”
姥爷气得让大舅滚,大舅真的就半年没回来,参加了学生军训团。
浑身是血的大舅从大红门撤回来的当天,姥爷虽然心疼,嘴上却硬得很:“瞧瞧,差点儿把命搭进去了吧?”
后来我们才听说,二十九军一千七百人的学生军训团,活着回到城里的只有六百多人。姥爷的话当然让大舅非常委屈,想起牺牲的同学和战友,大舅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冲姥爷喊:“爹,我终于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要弃医从文了!”
姥爷哪里知道大舅话里有话,居然接了招,问:“你知道什么了?”
大舅回道:“就是因为中国像您这样愚昧、无知、自私的人太多了。”
姥爷这才明白过来,随即抡起巴掌,父亲赶紧将大舅拉到了一旁。
大舅是我们家个离开的,接着就是我的父母。
父母是在离开前的后一刻,决定将我留下的。
临走时,母亲紧紧搂着我,不停地嘱咐赵姨:“这孩子从小脾胃不好,您记得常去同仁堂买些大山楂丸给他吃。”
其实,母亲昨天刚买回来交到赵姨手上。
“冬天快到了,这孩子从小不喜欢穿棉裤,一穿棉裤就又哭又闹,您别心软依了他。”
其实离冬天还远着呢。
母亲对赵姨嘱咐完了,又接着嘱咐门房老刘:“叔,您老一定看好了门,这孩子贪玩,别让他溜出去,让拍花子的给拍走了。”
“大闺女,放心吧,有我和赵姨在,你们就放心地走吧。”老刘眼圈也红了。老刘大半辈子在我们家当门房,是看着母亲他们长大的。
大舅和父母走后,刘家冷清了许多。用姥姥的话说,冷清得让人心里发慌。
这种冷清尤其是在二舅的鸽子飞起飞落的时候,更让人心里难受。姥姥说鸽子是恋家的动物,飞得再远也会回家,可是父母和大舅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如今,整个院子里两个月不到就走了三口人,整个大红门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尤其是到了晚上,冷清的大院子更让人心慌。
因此,姥爷把长庆班请到家里,就是想热闹一下。
可谁承想,姥姥一听戏却更伤心了。

第二天,赵姨特意带秀儿去广利成衣铺做了套新衣服,洁净的衣服透着喜兴。
姥姥的身体在吃了七服药之后渐渐好转起来。于是每到掌灯以后,我和秀儿就会陪在姥姥身边。秀儿给我们唱起了皮影戏:

只见炉内,
火还鲜红。
为主分忧患,
暗中祷神灵。
可算称为义仆,
她想答恩情。
可惜她是个裙钗女,
要是男子定能尽忠!
……

这是秀儿唱的《连环计》。
“唱个我爱听的吧。”我趴在炕上,支着下巴。

登州城困住了秦叔宝。
走过来行过去好不心焦。
十三省中拿贼盗,
好汉四海美名标。
……

秀儿唱起了《打登州》。
“我想听《八大锤》。”我又嚷嚷起来。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
我王佐无功劳怎受荣光!
今夜晚思一计番营去闯,
留一个美名字万载传扬。
……

秀儿接着唱了出来。
秀儿的到来让大红门里恢复了些许人气和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