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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错觉代序
  感觉,是被历史学遗忘了的一个话题。
  之所以重提这桩旧事,是因为一桩小小的发现。
  多年以来,我一直有一种印象上的错觉,秦始皇嬴政和汉高祖刘邦,仿佛是隔世的两代人。
  考究起来,这种错觉的产生,在于我所阅读的书籍和所接受的教育。浏览教科书,翻阅文献论著,秦始皇建立秦帝国,汉高祖建立汉王朝,秦始皇消灭六国统一天下,汉高祖灭亡秦国再封王侯,二人确是活跃于不同时代的不同历史人物。
  不过,当我自己著书教人,试着对这两位历史人物作仔细的考察时,才发现事情并非尽然如此。秦始皇生于公元前259年,汉高祖生于公元前256年,他们之间只有三岁的年龄差。秦始皇死于公元前210年,享年50岁,汉高祖死于公元前195年,享年62岁,他们曾经在同一天空下生活了四十七年。所以,以自然年龄论,嬴政和刘邦是同一世代的人,隔代的印象,是时代区分割裂人物,历史观念影响历史时间的结果。
  这样一桩小小的发现,小到只能说是一种历史感觉的矫正,却使我感受到了莫大的乐趣。我进而深入地追寻下去。
  在刘邦与嬴政共存的四十七年间,历史经历了战国和帝国两个时代,七国争雄的余绪延续三十余年而一统结束,秦帝国强暴专横十余年又濒临崩溃。刘邦四十七岁起兵反秦时,人生已经过去了大半,他的前半生,都是在战国时代度过的,他的人格和思想,与他的同时代人一样,都是在战国末年,由当时的风土人情和时代精神抚育定型的。入秦以来,受帝国时代世风变化的影响,一代人的生活环境和精神风貌有所变迁,然而,秦末之乱爆发,保留在人们头脑中的战国时代的历史记忆复活,刘邦与同时代的英雄豪杰们一道,恢复战国,复兴王政,承前启后,复旧革新,一同开创了后战国时代的历史局面。
  在后战国时代,战国七雄复国,合纵连横,纷争并立再现,诸子又开始游说,百家重新争辩,游侠复活,豪杰蜂起,前后六十余年间,历史仿佛回到了战国末年。这种后战国时代的新观念,也许又是一桩历史发现,不过,这桩发现,已经是一种升华了的历史感,是由直观的感觉出发,通过历史研究而提炼出来的一种时代精神。
  在这种新的历史感的引导之下,我从刘邦开始,追述后战国时代的英雄豪杰,探寻他们的踪迹,连带着将战国末年的人情风土,一一复活出来。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小书,就是我复活这一段历史的部分结果。这本小书,先在中国大陆由中华书局出版,得到大陆读者的认可。后来在台湾由联经公司出版,受到台湾读者的欢迎。如今承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厚意,以学术注释版的形式提供给文化界的读者,使我在感受到立言的价值经受时间考验的同时,也滋生一种连通古今的当下历史感。
  我希望用自己的努力,培植一种新的历史感,人类共同的历史感。年,也就是公元前230年,秦国攻灭韩国,为躲避战乱,不少韩国人向东迁徙。韩信一家,抑或是其中之一?漂母对韩信的家世,或许有所耳闻,称他为“王孙”,或许正是实有所指?落魄无助之人,能感受慈悲之心,当时的韩信,暗暗在心中发下誓言,眼下的滴水之恩,将来定将涌泉以报。
  章大将韩信
  (一)本是王孙
  公元前206年4月,身在咸阳的韩信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究竟是跟随项羽回到故乡楚国,还是跟随刘邦前往汉中?他必须马上决断。
  韩信是淮阴人,地方在现在的江苏省淮安市一带。韩信的生年,在公元前228年左右。这一年,以楚国的年历计算,是楚幽王十年,以秦国的年历计算,是秦王政十九年。韩信出生的时候,淮阴是楚国的国土,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编制成了秦帝国的东海郡淮阴县。所以,以出生地而言,韩信是楚国人。
  不过,从韩信的姓氏上来看,他可能与韩国有些渊源。我们知道,韩是韩国王族的姓氏。韩信的姓氏,或许就是继承了韩国王族的血统而来的?当然,这种说法,仅仅是一种现代的推测,司马迁著《史记》为韩信立传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韩信的亲族和家庭。所以,我们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有无兄弟姐妹,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妻子是谁,他有无子女亲属。史书中的韩信,仿佛是英雄孤身一人,特立独行于天地之间。
  汉帝国的江山,三分之二是韩信打下来的,韩信曾经先后被封为齐王和楚王。汉帝国建立的时候,以功业、声望、地位而论,韩信仅次于刘邦,无疑是名副其实的第二号人物。对于这样一位显赫的历史人物的家世,司马迁竟然不能有只言片语传达给后人,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情。不过想来,司马迁有他的难处,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们知道,韩信辉煌的人生,有非常不幸的结局。公元前196年,也就是汉高帝十一年,他被吕后以谋反的罪名处死,被残酷地灭了三族。因此之故,有关他的亲族和家庭情况的记录,大概都被销毁了个干净。《史记·淮阴侯列传》中有关韩信早年行状的一些记事,多是司马迁到访淮阴时收集到的一些传闻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现场采风得到的花絮断片中,处处流露出古来贵族社会的流风余韵。
  史书上说,韩信青年时代家境贫穷,连吃饭都没有着落。不过,韩信吃饭没有着落的问题,怨不得别人,都是他自身的习气带来的后果。韩信身材高大,堂堂正正一男子汉,既不耕田种地,也不做买卖经商,又不能出仕为吏,生计当然不会有着落。生计没有着落的韩信,成天游手好闲,到处晃荡。他不但到处晃荡,还喜欢佩着刀剑晃荡,吃不起饭还端着架子,活生生一副落魄贵族子弟的形象。
  在古代社会,带刀佩剑,本来是贵族的特权,不事生产,更是贵族的本性。大概正是遗风所致,我们在韩信身上,不但见不到依靠劳动养活自己的行为,甚至见不到这种意愿,他习以为常地“从人寄食”。“从人寄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到别人家里吃白食,似乎是不太光彩的事情。不过,在韩信所生活的战国秦汉时代,“从人寄食”是士人依附权贵的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本是古来贵族社会的遗风,到了战国时代,也成了新起的游侠社会的时尚。战国末年,三千门客寄食于魏国公子信陵君门
  下,秦汉之际,乡侠刘邦带领一批小兄弟到嫂子家白吃白喝,都是这种寄食之风。
  韩信寄食,初依附在淮阴县下乡的南昌亭长家,天天去白吃,几个月之后,惹得亭长老婆心烦,于是使坏,早早做饭吃了。韩信按往常的时刻到时,亭长老婆不再招呼吃饭。韩信心中明白,从此不再到亭长家去。乍一看,韩信寄食南昌亭长家的这个故事,与刘邦寄食大嫂家有些相似之处,仔细琢磨,内涵大不相同。
  刘邦喜欢结交朋友,吆三喝四,呼风唤雨,去大嫂家混饭,领着一帮狐朋狗友。韩信是孤独的人,没有听说他在家乡有过什么朋友,孤零零一个人到南昌亭长家寄食,孤零零一个人在淮阴街市上受欺负。韩信不好酒色,不管是先前蛰居乡里还是后来高居庙堂,都没有听说过他有酒色方面的传闻,哪里像刘邦,婚前养外妇生子,发迹后更是性趣盎然。韩信一生待人接物拘谨矜持,既不洒脱,更缺豪气,完全不是游侠社会中的人,倒是多有一些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没落贵族气。
  淮阴是水乡,多河流湖泊。衣食无着的韩信,不时到城外钓鱼。韩信常去的钓鱼处,有年长的妇人在水边冲洗丝棉,被称为“漂母”。有漂母面善心慈,见韩信可怜,就将自己带来的饭菜分与他吃。数十天来,漂母天天在水边漂洗,天天带饭给韩信吃,毫无厌烦的神色。曾挨过白眼的韩信,感动地对漂母说:“我将来一定要重重地报答您老人家。”结果反而惹得漂母生气,讨来一顿重重的教训:“你堂堂男子汉不能自食其力,我分口饭与你,无非是可怜你,可怜你王孙落到如此境地,哪里想到过要你报答的事情!”韩信一时无言,惭愧得无地自容。
  漂母称韩信为“王孙”,或许从另一头牵引出了韩信隐秘的身世。王孙,表面的意义,就是王子王孙。秦灭六国,古来的贵族社会终结,各国的王子王孙沦落到社会底层,破败的金枝玉叶,容易引来善良的下层民众怜惜。
  韩信出生的前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30年,秦国攻灭韩国,为躲避战乱,不少韩国人向东迁徙。韩信一家,抑或是其中之一?漂母对韩信的家世,或许有所耳闻,称他为“王孙”,或许正是实有所指?落魄无助之人,能感受慈悲之心,当时的韩信,暗暗在心中发下誓言,眼下的滴水之恩,将来定将涌泉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