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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电影即艺术:创意、科技与商业

电影在我们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实在很难想象没有电影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在电影院、家、办公室、汽车、公车里以及飞机上,我们都在享受电影。我们还使用笔记本电脑与iPod随身携带电影。只要按下按钮,机器就会播放电影取悦我们。

近百年来,人们尝试去了解这种媒体的魅力究竟何在。电影传达了信息与观念,向我们展现了原本不知道的世界与生活方式。即使这些好处有相当的价值,但是有某种东西却更加重要:电影为我们提供了赏心悦目的观看与感受方式,电影以体验掳获我们。这些体验通常通过故事来带动,这一点我们将在本书的章节中加以讨论。然而,电影也可能发展出观念,或是探索视觉特性与音响质感。一部电影会把我们带进一段旅程,提供一段触动我们心智与情感的特殊经验。

这并非事出偶然,电影原本就是被设计来影响观众的。在19世纪晚期,电影成为一种大众娱乐。由于电影呼应了广大观众的想象需求,因此获得了成功。所有出现的电影传统——说故事、记录实际事件、使物体与图画栩栩如生、纯粹形式的实验等等,都是用来使观众获得在其他媒体上所没有的体验的。电影工作者发现,他们可以通过控制电影的样貌,提供给观众更为丰富、迷人的体验。经由相互观摩学习,以及在电影选项上推陈出新、去芜存精,电影工作者开发出了电影艺术形式的基本技巧。

要谈电影的起源,一些泛泛之谈对于我们深入理解电影并没有用处。就拿“艺术”(art)及“娱乐”(entertainment)的区分来说,某些人会说,在多厅电影院(multiplex)放映的卖座电影只是“娱乐”,而小众电影才是真正的艺术,例如独立制片、电影节或专门性的实验作品等。通常这种艺术/娱乐的区分带有明显的价值判断:艺术是高品味的,而娱乐则是肤浅的。然而,事情并不是这么单纯。如我们刚才所指出的,许多电影的艺术资源是为大众提供娱乐的电影工作者所发现的。例如,在20世纪头20年,许多娱乐性电影为电影剪辑开启了新的可能性。而在价值上,通俗传统显然能够培育出高质量艺术。就像莎士比亚(Shakespeare)与狄更斯(Dickens)都为大众读者而写作,许多伟大的20世纪音乐,包括爵士与蓝调,也都源自通俗传统。电影之所以是一门艺术,原因在于它允许创作者为观众设计体验,而这些体验的价值不会因为其出身血统而受到影响。不论是小众还是大众电影,都属于我们称之为电影的综合性艺术。

有时候,人们会把电影“艺术”(art)与“商业”(business)加以对立。这种区分与电影的娱乐性有关,因为娱乐基本上是销售给大众的。然而,在大多数现代社会,没有一种艺术能够脱离经济的束缚。小说之所以能够出版,不论内容高下平庸,都是因为有期待热销的出版商的介入与帮忙;同样的,画家希望收藏家与博物馆能采购他们的作品。当然,某些艺术作品是来自于政府公款或私人捐献的赞助,但是,这个过程也使得艺术家涉入了财务交易关系。电影自然也不例外。某些电影的拍摄目的,是希望消费者付钱观赏;其他电影的资金则是来自于赞助者(想要使电影完成拍摄的投资者或组织),或者是公共资金(例如,法国就很慷慨地补助各种电影计划)。甚至于当你决定拍摄自己的数字电影时,你也会面临经费的问题——而你可能会希望能多赚一些,以弥补付出的时间与心力。

关键在于,金钱考虑不一定会使艺术家减少创意,或使电影计划降低价值。金钱能够败坏任何事业(如政治),但是它不必然如此。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天主教会聘用画家绘制圣*故事。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与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就受雇工作,但是很难说这就有损他们的艺术性。

在这里,我们不假定娱乐性被排除在电影艺术之外;我们也不会采取反面的立场——主张只有好莱坞大众市场电影才值得一看。同样的,我们不会设想电影艺术能够超脱商业需求,但我们也不认为金钱就能支配一切。任何艺术形式都能提供广阔的创意可能性。我们的基本假定是,电影身为一门艺术,提供了观众认为有价值的体验——娱乐、刺激、困惑或陶醉。但电影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呢?

《辣手摧花》中的艺术性

查理舅舅到住在加州圣塔罗莎(Santa Rosa)的姐姐家中作客。查理是一个见过世面、挥霍无度的人,他的姐姐艾米崇拜他,甚至将女儿取名为查莉(编者按:原文皆是Charlie),以表示对他的敬意。但是,当查理舅舅在城镇中四处游荡,外甥女小查莉开始认为,他就是专挑有钱寡妇下手的连环杀人犯。她无法证明这件事——片名本身就带有疑云(Shadow of a Doubt),但是现在她发现了他险恶的一面。

在某一天晚餐时,查理舅舅称赞小镇生活。他说,在圣塔罗莎这样的小镇里,女人们很勤快,而不像城市里那些有钱、被宠坏的女人。接着他慢慢地说出了一段恶毒的独白:

这些妇人,这些没用的女人,她们做些什么?在旅馆,在好的旅馆里,你们每天可以看到几千个这种女人。她们把钱喝掉、吃掉、打牌输掉,整天整夜玩乐。满身铜臭味,只会炫耀珠宝。这些可怕……肥胖、人老珠黄、贪心的女人。

听到这些话,小查莉脱口而出:“但她们还活着!她们也是人!”查理舅舅回答:“她们是吗?她们是吗?查莉?她们究竟是人,还是肥胖、气喘吁吁的动物?又老又胖的动物会有什么下场呢?”查理舅舅似乎意会到他太过分了,于是微笑着转变回和蔼可亲的态度。

这是一段有力的场景,至于它是如何影响观众的,则需要依赖许多艺术上的判断。这部剧本提供了生动的对话与强大的冲突。这个场景是小查莉确认舅舅是凶手的过程。由于我们身为观众也有同样的怀疑,因此,这个场景也推动我们更接近相同的结论。这个场景暗示他有一点疯狂;他的行凶不仅是为了窃盗目的,更带有对女人的深刻憎恨。这个场景使我们更加了解他的人格。而在我们的反应中也有情感的层面,因为他将女人贬为动物的描述,让人心惊胆战。

在一部电影当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受到情境的影响。有时候,我们截取其中片段加以研究,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就是如此。但是,为了获得这个片段的完整效果,我们需要从头到尾观察整部电影。任何一部电影都有整体性的组织,我们称之为“形式”(form)。之所以称为形式,就意味着一部电影不仅仅是一堆片段而已,形式是一种模式(pattern)。《辣手摧花》是一个故事组织,而我们所检视的这一幕晚餐场景,强有力地推动了故事的进展。我们可以说,这个场景提供了形式功能(formal function)。

实际上,这个场景提供了好几个形式功能。故事的发展基于查理舅舅拜访家人,以及小查莉逐渐发现他是凶手。诚如查理舅舅所指出的,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出真相;这么做的话会让她的母亲崩溃。这创造了一个强大的冲突,冲突不仅存在于小查莉与舅舅之间,也存在于她的内心里。同样的,当她知道真相之后,她的态度就改变了。起初她崇拜舅舅,但后她却痛苦地知道了他的本性。她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开始破灭,如果她亲爱的舅舅会如此残忍,她又怎能希望在家庭之外找到善良?因此,这幕晚餐场景使得小查莉的角色有所成长。

甚至于连这幕场景发生在晚餐时也具有重要性。在同一张餐桌上,先前已经发生了许多欢乐场景。在某一刻,查理舅舅把修补过的父母亲相片拿给艾米,显示他对艾米与家人有真诚的关爱。小查莉则是非常欢喜(图1.1)。这些先前的场景告诉我们,舅舅与外甥女之间的亲情关系,他甚至送了她一枚高雅的戒指(图1.2)。这枚戒指在剧情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小查莉发现戒指上有刻字(戒指上的刻字说明戒指可能是受害者的)。

借此,查理舅舅仇恨性的独白与我们先前看过的其他片段连接了起来。这就是“形式”在艺术当中运作的方式。小说中的一幕场景、音乐中的一段和弦,或是绘画中的一片色彩,在与其他层面结合之后,便能创造出我们对作品的全盘体验。形式模式可以激发观念与情感。

为了欣赏电影的艺术可能性,接下来我们需要考虑这部影片的故事组织,亦即为了创造特定效果而串连各部分的方式。同样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思考电影工作者运用电影媒体的方法,亦即我们呈现故事的技巧。在小说当中,作者对于文字的运用,传达了剧情的进展与角色的发展;作曲家则使用旋律与节奏创作歌曲。同样的,电影媒体提供给电影工作者一些方法,有助于每个段落的形式发展。

《辣手摧花》的导演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深信,可以运用电影媒体带动观众的心灵与感受。因此,当查理舅舅进行内心独白时,希区柯克为我们呈现了一整张餐桌的镜头(图1.3)。在早先的场景中,我们已经看过某个类似的镜头,而使我们知道场景中主要角色的位置。同时,希区柯克将餐桌主位安排给查理舅舅,而不是艾米的丈夫,也看出他在家中的优势地位。当查理开始发言,在一个艾米的镜头之后,接着是小查莉焦虑地看着他的简短镜头(图1.4)。当他开始指责“没用的女人”,并继续批评的时候,这里的镜位非常靠近他(图1.5)。

在这里,约瑟夫·考登(Joseph Cotten)的表演非常重要。口中说着“肥胖、人老珠黄、贪心的女人”,使他愤慨而激动。他说话不眨眼,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与别人说话。希区柯克在画面中清除了餐桌上的其他人,而放大考登的演出效果。随着查理舅舅的独白逐渐提高愤怒与强度,摄影机一路稳定地向他推进,而将他的脸填满整个画面(图1.6)。

希区柯克原本可以使用其他的技巧,或者从查理舅舅身后拍摄,让我们看不见他的脸,而看见餐桌上其他人的反应;或者中断查理舅舅的镜头,而插入艾米、她的丈夫与孩子的反应。可是,当查理舅舅显露出对于女人的愤恨时,通过将镜头缓慢而稳定地移向他的脸,希区柯克在这里造就了一种特别的效果。纵使他是在大声说出这些台词,但摄影机不为所动的前进却意味着我们正在一窥他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