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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持续很久的一项工作是在建筑公司当绘图员。底特律的吉罗公司(Giffels and Rossetti,Inc)号称是美国大型的顾问公司,一度雇用一千多名专业员工。结构部的主管是哈利·艾尔斯博格(Harry Ellsberg)先生。身为犹太人的他,对少数民族有天生的同情心。他也是韦恩州立大学(Wayne State University)的助理教授,因此我以绘图赚钱在密西根深造的计划,让他产生了兴趣。除此以外,没有人会雇用一个没有任何相关经验、又接近中年的外国人来当新手。我刚进吉罗是在1956年,其后,我经历过各种工作形态:全职工作、兼职工作、一周上两天班、只在周末和学校放假日上班、完全停掉工作、重新申请、从安亚堡以汽车共乘制
  通勤上班、在底特律找公寓以便加班等等,前前后后在吉罗工作子八年。之间我也在安亚堡找零星的工作,大部分是在餐饮业。
  绘图员可以说是灰领阶级,要把工程师的草图画在大张的描图纸上,之后印成蓝图。这工作要有基本的投影几何概念、擅于制图和写字的巧手、对建筑业的粗浅知识,包括钢制品手册的使用,而高中毕业生就可以坐在绘图桌前。在50年代末期和60年代初期,有经验的绘图员每小时可挣三美元或更多。如果再加上加班费,绘图员的薪水可以抵得上薪资较差的知识分子,例如助理教授。
  这个工作的一大缺点是对眼力的伤害,下班后开车回家时立刻感受到这一点。好处则是具有放松的效果,可以一整天画着直线、用手写字,却不必动用太多脑力。由于工作时不必耗费
  脑筋,我常让一些想法在脑中漫游,让结论水到渠成出现,而不是像解决数学题目一样要求有立即的解答。我就这样在工作时沉思默想。工程绘图就像涂鸦一样,让知性有个自然的出口,脱离周遭的环境。格尔会抱怨,我有时候明明人在身边,心思却不知飘到何处,想来这是其来有自。我已经把自己训练成心不在焉,而且行之有年。
  在吉罗,公司的规模可以吸收额外的人力,忙季时也雇用一些工程学系的研究生,因此很少遣散正职的员工。我在结构部门不会构成同事的威胁或竞争,因此从来不曾体会到自己和同
  事相处融洽。直到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厌烦待在底特律,决定去芝加哥,在市中心一家公司找到一个工作,又在伊凡斯顿(Evanston)找到一个房间,这里夏夜比较凉爽。搭乘高架铁路不会比搭共乘汽车五十英里麻烦。但办公室内的其他数名绘图员并不知道我只工作一个夏天,他们想尽办法让我不好过,尤其是一个留小平头的年轻人,会用放大镜来证明我画的直线都是歪的。
  当时我的弟弟竞存正要成为一名的航天工程师,他批评我花在打工的时间太多,并且装做打工是很神圣的事情。这样的批评只有部分是对的,其实有时我非常不喜欢上工。我讨厌在冰冷的冬天清晨起床,整个城市都还在睡觉,我却必须面对刺骨的寒风,穿过森林街Forest Street)旁的空地,到离密西根大学只有一条街远的一家叫“球员休息室”(The Dugout)的小咖啡吧帮忙弄早餐。一些年轻的研究生和讲师总是在店里高谈阔论,他们要弄熄烟蒂时,用的不是烟灰缸,而是咖啡杯,而且还很用力,强调他们正在讨论的产业工会或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他们这么做,给我增加多余的工作。咖啡杯只要沾了黑色污点,就没有办法用机器来清洗。在早上的忙碌时刻,每个瓷杯都得派上用场,没有太多时间来清理桌面和更新杯盘。
  说来奇怪,到安亚堡我才初次读到,列宁有一次形容孙中山“天真如处子”。这故事如果在中国刊登,未免失之唐突无礼。但该评语确切揭露,中国历伟大的自由派分子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像范长江一样,相信自己的劝说能力足以填补本质上的组织漏洞。
  同样地,在1957年的一个雨天,我在密西根的远东图书馆发现,政府的林业部长罗隆基被打成右派分子。罗是民主同盟的重要成员,数年前积极主张国民党的自由派改革,结果被当成左派。当时民主同盟被视为进步的组织,被美国媒体厚赞为中国的希望。民主同盟名声大噪,部分原因在于两名成员的牺牲。这两名西南联大的教授由于立场倾向共产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国民党秘密警察派出的刺客枪杀于昆明。杜鲁门因此很激动,认为蒋介石本人应该负责。在一片刺激和混乱中,中国的内战更被视为道德的竞赛。很少人注意到,多克·巴内特(Doak Barnett)博士曾警告,民主同盟令人失望。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理想色彩浓厚、诚心诚意的人,虽然怨气冲天,但毫无解决问题的逻辑。在巴内特博士访问的成员中,没有一位能对问题提出前后一致的解决之道。原来民主同盟不过是知识分子的结盟,没有真正植根于中国社会。被谋杀的教授之一是诗人闻一多,他和持有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的罗隆基一样,都在美国受教育,念过芝加哥艺术研究所和科罗拉多学院。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延伸到学术圈和出版界以外的地方,但是由于他们的背景使然,特别讨好那些以概念方法来了解中国的美国观察家。他们都说同样的语言,因此在这些不幸的中国学者身上看到了自己。但说来矛盾,这些中国学者批评美国、赞美苏联时特别有劲,因此许多国民党官员受够他们的偏心和嘲讽,称他们是“罗隆斯基”和“闻一多夫”。
  对于为言论自由已付出惨痛代价的不幸个人,为什么我还如此忍心苛责呢?原因还是我们在讨论历史的全面真实。如果把罗隆基和闻一多的故事放在适当的历史角度来看时,我们必须说,他们的鼓吹提供不干预政策的道德借口,因此会得到美国的欣赏,但对中国的奋斗并没有太大的贡献。林彪征召农民为军队,对于那些以同样方式在东北平原对抗林彪的人来说,这些
  人的影响是负面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以为民主联盟或其他次级团体是内战之外的选择,这样的错觉必须被消除。他们并不是。同情言论自由的烈士是一回事,严肃检验他们的言论内容又是另一回事。除非把其间差异弄清楚,我们将无法看清中国内战残酷无情的性质——这是人类历暴力的内战。
  了解这点后,我才能继续证实,在加入国共争斗的人士中,只有少数人视之为有利可图的良机,或是以自愿的热情投入。令人产生严重幻觉的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选择似乎操在我们手中。但大门砰地关上时,个人只能默默接受他们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而多数人是由个性和偶然际遇来决定站在哪一边。在通常的情况下,全然投入后才会产生意识形态的修辞,“主义”永远可以被操纵和延伸。个人走投无路及面临控告时,其信念才会加强。共同的主题就是无路可逃。在我所认识的共产党人中,只有的老师徐特立喜欢战争行为。1938年,他常在傍晚到《抗战日报》的办公室,讨论共产党在江西的初期进展。他描述共产党如何处决被俘的国民党师长张辉瓒将军时,眉飞色舞,脸上浮现满意的微笑。除此之外,我还没碰到不和我们一样关怀人类的共产党员。
  以我的室友廖沫沙为例,在政治议题上,他有时非常顽固好十。我从军校毕业后,我们又重逢,话题转到我在军校学到什么。我说,为了要攻陷有壕沟保护的位置,步兵营必须给自己三个小时的时间:步兵班必须克服敌军轻型武器的有效射程,也就是两千码的距离,而意外情况可能随时发生,拖延是无法避免的,从敌军抢来的地点必须重新安排以利我方守卫,军队要休息和补充装备。如果上述种种作业无法在白天内完成,情况将令人不安。他不为所动。但我谈到作战时太重视程序,好像照着食谱做菜。“太有破坏力了,”沫沙说,“几千名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居然用多年的时间来学这些东西。”我那一刻就了解,他先是个人道主义者,才是革命分子。
  不过,直到1971年之前,我仍然认为明清两代的制度包含着慌谬的成分,尤其在中国前几个朝代财政上采取行动主义的衬托之下,宋代就是一个例子。但是,等到戏检视之前各朝代(包括宋代)的失败原因后,我才了解到,明代财政管理虽然在我们眼中显得愚昧短视,放在历史的全貌来看,却更正了前人的错误。因此,我们回溯历史时会感到讶异,因为许多荒谬的情况往前追溯时,都是当时开始合理化的里程碑。就人类历史长期的合理性而言,我们认为是真理的事,可能逐步降成相对真理。
  然而,如此长的纵深已超越我著作的范畴。《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可以算是失败之作,原因是没有达到作者的有限目标。目录学家照例把这本书编人名单中,学术刊物会援用对琐碎项目的结论。除了他们和书评家以外,我怀疑这本书是否有实际的读者。前阵子伍渥德(C.Vann Woodward)在《纽约时报书评》中指出,学术界人士出版作品,不过是为了和同行沟通。伍渥德教授所指涉的无疑是研究美国和欧洲的历史学家,但研究中国领域的学者可不然。他们竞相自称为某一个没听过领域的专家,忙得不肯注意综合领域的发展。将别人的主题引入自己的作品中,还会被视为自贬身价,显示作者低人一等。学者也不必去注意偏离自己研究主题一百年以上的领域,所以我的书激不起任何涟漪。据我所知,没有一本教科书的作者认真思索过,我所提出的社经状况对现代中国有无影响,而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继续出现在教科书中。自从《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出版以来,我已收到许多博士候选人的来信和长途电话,询问特定问题。他们的指导教授认定我是知道答案的专家。无一例外的是,答案全在书中。近有一位研究生问完她所读的相关问题后,对我解释,由于她是治思想史的学生,所以没有看过我的书。我非常想提醒她,帝制末期的财政管理不只是政治经济,也是思想的产物,当相关的技术指标一再出现时,她应该可以察觉其含义。但后我还是没说出口。除非我的讯息能普遍传布,否则如果只传达给她,可能让这位年轻学者承担不应有的重担,而她还必须努力奋斗以获得肯定,而且一定是透过前人不曾挖掘的题目,那还用说。
  ……
  精彩书摘1
  没有特定的地点:只不过是历史学家的反省
  我如果宣称自己天生注定成为当代中国史学家,未免太过狂妄自大。不妨换一种说法:命运独惠我许多机会,可以站在中间阶层,从不同角度观察内战的进展。命运同时让我重述内战的前奏与后续。在有所领悟之前,我已经得天独厚,能成为观察者,而不是实行者,我应该心存感激。我自然而然会扩大自己的视野,以更深刻的思考,来完成身份的转换,从国民党军官的小角色,到不受拘束的记者,后到历史学家。但在我离开安亚堡之前,我仍然不知道,接受命运预定说的同时,我也甩掉了中国文化要求集体化的后一丝负担,开始独立思考,就像在四百五十年前的宗教改革期间,怀着同样信念的人也采取相同的做法。
  我的朋友和同事必须吞下内战终结及其后的苦果,相较之下,我永远无法逃脱机会主义者的批评。但直到今天,种种机会的组合如何运作,我还无法理解其奥妙。我必须详细检视自己,确定哪一部分是机遇,哪一部分是我自己有意识的安排。首先我要说的是,我的那些狂热朋友让自己卷入中国政治漩涡的核心,但我年龄却比他们小。外表看起来,这样说很是奇怪,因为通常卤莾才是年轻人的特色,不是成熟年龄的象征。但在这个例子中,五四运动的时机造就了一切的差别。中国激进的年龄层约比我大十到二十岁。我成长时,煽动文宣和街头抗议的冲击已大为降低。也因此,在我的同辈中,领袖及烈士都比较少。我到作战部队的前线去碰运气,没想到前线却是学习政治教训安全的地方。我很快就学到,如果中间地带没有体制止的联结,鼓吹更好的绩效是不可能的。这种领悟一定降低了我对崇高的预期。接受现实的我,从此以后也就减弱我的野心。在其后数年,我就找舒服的工作,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机动性,因此我不曾以不留退路的方式全心投入。但第三个因素可能才是决定性的。在整个求学时代,我一直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在我的冲动背后,总是有他谨慎态度的影子,无论我是否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