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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的故事
  祖父是个性格浪漫,喜欢生活的人。他通晓昆曲,会吹笛子,并曾粉墨登场,又爱访名胜古迹,游山玩水。他结交极广,所交之人四面八方,三教九流。
  《汉语大辞典》主编、著名学者罗竹风先生曾回忆道:“我在北大听陆先生讲课时,陆先生不过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儿,留中分头,外边一件长衫,里边雪白的衬衣,两个白袖口翻在外边儿。进教室时,一手夹皮包,一手夹纸烟,上了讲台,开口便讲,非常潇洒,真是翩翩少年。”祖父笑道:“那时中分头是时髦的。”
  祖父终其一生,对穿、用、住皆不大讲究,连睡了三十多年的一张双人铁床还是从委托行买来的长不够长、宽不够宽的处理品。但对吃,则奉行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则,精益求精。他说自己从季刚先生那里学两个本领,一个是学问,一个是吃。前者是用苦功换来,后者自身即其乐无穷。祖父说,季刚先生一顿饭要吃四五个钟头,大小馆子,处处吃遍,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传道授业,常至夜阑方散。所以祖父一边问学,一边学吃,终于把这二者的精髓都学到了手,在美食上,也成为大家。祖父在吃上有很高的知名度,北京一般老字号的饭馆都知道他。我有时陪他去饭馆,一些老厨师、老经理见了他,都紧忙着过来打招呼,岁数大技艺高的老师傅们亲自下厨做菜,招待得殷勤备至。祖父对我说:“你现在见的都不是我当年熟识的那些师傅了。当年的老人们如今没剩下几个。这些师傅绝大多数是过去的‘小力巴儿’,而今也都顶上灶了。”他告诉我美食不一定花钱多,而是要吃出那个味儿来。祖父对北京小吃很有兴趣,他爱喝豆汁儿,用辣咸菜丝和焦圈儿就着。他常说:“不会喝豆汁的人算不上真正的北京人”。有一回,他带我去,让我喝了一口,我差点没吐出来,闭着眼咽了下去,他还问:“怎么样?”我说;“又酸又臭,像泔水!”他说:“要的就这泔水味儿!你喝惯了就会上瘾。”祖父又说:“能喝豆汁可算北京人,但得能吃麻豆腐才算地道的老北京。”在他病重弥留之际,还想喝豆汁。我上护国寺小吃店买了送到医院,使祖父的愿望得以满足。早点他爱吃马蹄烧饼夹焦圈儿,尤其对焦圈儿情有独钟,我常去买,一次买十个,纸绳一穿,左手拎着,右手托几个马蹄烧饼,回家后扯开烧饼,一夹焦圈儿,又酥又脆,满口生香,确实比大火烧夹油饼强多了。祖父爱吃春饼,在将酱肘子肉、鸡丝、肚丝、鸡蛋、炒豆芽、炒粉丝连同葱丝、甜酱往饼里裹时,祖父先将一根筷子插在饼里头,裹好后再将筷子撤出来,所以他的饼裹得又圆又大又紧,他常常自鸣得意,说:“瞧我裹得有铺盖卷儿那么粗,还不散。你们裹得那么细,还老往下掉东西。”启功先生说,卷时往饼里插根筷子是对的,就像他们搞书画的卷画时,得有轴才能卷紧。他还喜欢吃烫面饺,尤其是羊肉西葫芦馅,用他自己的话说:“一顿能招呼好几十。”如果是煮饺子,他的饺子必须用小锅五个五个一下,后来在家人几次抗议下,通融为可以一次十个十个一下,但不准一次下二十多个。同时,他还总强调,“头锅饺子二锅面。”
  祖父爱吃晋阳饭庄的刀削面,让我去端时,告诉我买面时不要店里的卤,而是买两个过油肉,回家后把过油肉浇在面上,那才好吃。到前门月盛斋买烧羊肉,要带个瓶子,因为要带一些烧羊肉汤回来下在里面,吃起来才香。吃涮羊肉之前,必让我到西单某处买绿豆做的杂面,吃完涮羊肉,用汤煮杂面,评论是“美极了!”。熬鸡汤时,他教给保姆的方法是:“先做壶开水,把鸡搁在锅里,用开水浇。浇完了,盖上锅盖点火,开了锅,捻小火,不能让汤起泡。后这鸡汤是闷成的,极好喝。可有一样,鸡就别吃了,肉全是柴的,精华全在汤里。”吃肉,他的理论是,要吃红烧肘子、东坡肉、米粉肉、坛子肉等真正的烧肉。吃的时候也只是一两块,点到为止,不能多吃,拼命吃。尤其不能吃炒菜里的肉。他说,“炒菜吃的是菜,那里边的肉绝不能吃。那肉是给菜调味儿的。”我口味低,有肉就吃,有肉就成,这使他很不满意,常常指责我长了一个“低水平的胃”。临末了儿,还总拉长声音来句:“肉食者-----鄙。”鄙字后面还拖个长长的韵尾,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外人。过去一到冬天细菜很少,大白菜成了看家菜。但对大白菜,祖父也有其独特吃法。记得“文革”前不久,祖父同学校里的一些老先生去周口店劳动一个月。快回来时,祖母让我写信,问问回来那天想吃什么,祖父回信说:“想吃天福斋的丸子、炉肉、大肚熬白菜。”于是祖母赶紧打发我去,在他回来那天做好,等着。祖父回来后只喝白菜汤,说真是太美了,称之为“奶汤白菜”。但对其中那些他称之为佐料的丸子、炉肉、大肚儿则不理会,结果这些东西当仁不让地流进了我那个虽然“低水平”却十分欣喜的胃。“文革”中,师大红卫兵让他交代“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祖父交待的是,二十年代某年初春在北平著名的“小有天”饭馆花五块大洋,吃鸡油烩豌豆。红卫兵听后把桌子一拍,说祖父不老实。理由是,“你有五块大洋,不吃红烧肉吃青菜,你还老实?!”说到这儿,祖父还加上一句,“你就跟这个红卫兵一水平!”这菜有何名贵呢?还是母亲作了解释。她说,那时还没有大棚,疏菜没法越冬。所以初春时长出的豌豆荚,里边的豆子还未成形,一咬一口浆。再用热油来烩,又要鲜嫩不破,很难做出来,要有很高的厨艺。祖父讲的一些见闻也很有趣,比如他有一次谈到上世纪二十年代去某饭庄吃鲤鱼,进店就奔楼上,因为楼上是雅座,伙计连忙过来招呼。祖父说:“伙计说话可有意思。他招待你坐下,问好几位,就问‘吃什么你老?’你老就是您。回说‘吃鱼’。那时鱼都用木盆养着,放在楼下。伙计听了,点点头,蹬蹬蹬下了楼,把一木盆鱼端上来,放到你眼前头,问:‘几吃你老?’一般都是三吃,即鱼头、鱼尾、中段做三样。讲究的还有四吃五吃六吃。那次我们要的是四吃。即把鱼中段留一半,熘鱼片儿,叫作“雪花鱼片”。问几吃,客人答时说也行,不说,用手指一比划也行。我一竖四个手指头,伙计马上点头,‘四吃你老!’随后伙计请你从盆里挑一条,我一指,‘就这条吧。’伙计立刻捞上来,说:‘烧崩了你老!’烧崩,吓你一跳。一想,是稍绷,就是等一会儿的意思。接着伙计把鱼一举,朝地上使劲一砸,‘摔死你老!’再一猫腰抄起死鱼,‘拿走你老!’下楼做去了。”
  我家院子大,种了不少花草,这些花草也成为家庭烹饪的原料。记得那时东墙下有一架生长数十年、高与墙齐、枝繁叶茂的葡萄,架下有石桌和凉墩。北窗外种了一棵芭蕉,枝肥叶厚,黄绿相间。南窗前则有一架金银花,每至夏秋,香气袭人。而葡萄架下种有两大缸荷花。荷花年年开放,荷叶大而肥硕,祖母喜欢用荷叶做荷叶肉和荷叶粥。荷叶肉是将猪后腿肉切成厚片,用酱油,白糖料酒葱姜末甜面酱味精米粉和肉拌在一起,煨上半小时,然后去池中掐两张荷叶,一张荷叶切成四份,三五片肉用一份荷叶包上,再用白线捆成小卷儿,整齐码在盘中,上锅用大火蒸约两小时即可食用。荷叶的清香深入到肉里,鲜而不腻,酥烂适口。荷叶粥是先熬一锅米粥,将熟时,去池中揭张荷叶洗净,把荷叶放在粥锅中,盖在粥上,三五分钟后粥出锅时,颜色微泛青绿,荷叶清香沁人脾胃,令人食欲大增。喝粥时,要佐以天源酱菜园的酱缸笼和熟疙瘩。酱缸笼是取其脆而清口,有嚼头儿,熟疙瘩是取其面而柔软,入口即化。二物刚柔相济,合粥而食堪为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