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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狮子心 

 

  阿苏勒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一线,向西眺望。 

  西方落日,大地苍黄。 

  大人们都说阿苏勒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喜欢跳羊骑马背着木制的小弓去草原上射雀儿,阿苏勒静得像是无风午后的海子,碧蓝色的清波荡漾。蛮族人管湖叫海子,因为湖是大海的儿子。阿苏勒总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羊群如白色的云那样漫过山坡,看着篝火在夜空下一点点地升腾起来,后化为冲天的烈焰,看月出日落,草长莺飞。

  那个被称为“狮子王”的男人游猎归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烈马从阿苏勒的背后接近,一把把这个发呆的孩子掳上马背,大笑着说这么安静的孩子哪里会是草原未来的大君啊?你就像个等待勇士回家的小姑娘!我的任何女儿都能扮演抢你当新娘的勇士,说吧!你喜欢谁我就让谁来抢走你!

落日给白云镀上一层淡金色,云间有光如金缕一样迸射出来。风忽如其来,流云四散变化,雄狮、猛虎和巨龙在云中隐现,紧接着大群燃烧起来的骏马驰过浩瀚的天空,后面有苍红色的云涛追赶它们。

太阳终于落下了去,草原上黯淡起来。

诃伦帖围着阿苏勒忙碌,把一件铁环织成的链甲贴着小袄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锦的大袖,后是御风的狐裘。她偶一抬头,忽然触到了阿苏勒的眼神。这是她见过的清澈的眼睛,映着夕阳的颜色,瑰丽又宁静。

她犹豫了很久,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蛋。

她把一根白色豹尾束在了阿苏勒的手腕上,以红色的丝绳束好,打了一个死结,这才扳过他的头面向自己,凝视着他的眼睛,“世子,你要记住,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解下这条豹尾。若是有人要害你,就举起手给他看。你是草原上未来的大君,天命的主宰,草原上任何人胆敢伤害你,盘鞑天神的刀都会从天而降,砍下他的头颅来。明白么?”

阿苏勒点了点头,垂眼看着地下。

他有心事,诃伦帖看了出来。这孩子瞒不住心事,心里所想的都在眼睛里映出来。虽然一直把他关在帐篷里,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早该有所察觉。昨夜要上战场的男人们围坐在火堆前弹着马鬃琴,雄浑苍凉的歌彻夜回荡在周围,这孩子又怎么可能听不见?

“姆妈,是因为我么?”孩子忽然问。

诃伦帖吃了一惊,紧紧拉住他的手,“不是,不是因为你,世子是个好孩子。”

“他们说九王的大军就要打到这里来了,草原上只有一个九王,那是我的叔叔吕豹隐。”阿苏勒依旧低着头,“他们还说死了很多的人,都是我们青阳的人杀的。”

诃伦帖心里涌起酸楚,这个孩子就是太聪明又太脆弱了,这样又怎么能活得长呢?

“世子不要胡思乱想,”诃伦帖为他整了整发髻,努力摆出一个笑容,“大人们的事情和世子没有关系,北都城的大君和我们主君都是喜欢世子的,世子是个好孩子。”

阿苏勒轻轻地摇头,“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没用的人。”

他又呆呆地望向帐篷外。偌大的营寨如此荒芜,彼此相连的帐篷间不见有人走动,放眼看不到一匹马,无人管束的羊啃着帐篷帘子,赭红色的狮子大旗在风里无力地颤着。诃伦帖不知再说些什么,她拔出腰里勾刃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来。女人们都已经贴身带着刀了,把刀刃磨得雪亮。真颜部的女人们和男人一样性烈,敌人攻进营寨的时候,挥刀割开自己的喉咙,比活着受辱好。帐篷里被诃伦帖单调的磨刀声充斥着,阿苏勒默默地凝视刀锋上的冷光,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冷了吧?天要黑了。”诃伦帖走了过去,想合上帘子。

帐篷外传来马嘶声。诃伦帖有些诧异,营寨里应该没有马剩下了。她看了出去,只见那匹瘦弱的翻毛母马立在帐篷外,腰里拴着葛袍的老妇人半跪在马腹边挤奶。她放下心来,走了出去。那是给阿苏勒供奶的母马,这个孩子的身体很差,晚饭前要饮一杯新鲜温热的马奶。

“哲甘,我来吧。”诃伦帖站在老妇人的背后,“你和其他人去帐篷里休息。”

“让我把奶挤完,主君有令说,只要我不死,就让我记得挤奶给他喝。”

哲甘的声音嘶哑虚弱,听得诃伦帖心里发凉。她看着哲甘花白的头发在褐色的老脸边颤着,揪着马奶的一双手无力地重复着,像是落水的人揪着后的稻草。哲甘本来是个手脚极轻快的女人,家里养的母马产的奶鲜好,主君才会命令哲甘每天晚上供奶给世子。

可是自从开始打仗,哲甘的丈夫和四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的尸体拖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半边,哲甘抱着他母狼一样哭嚎,整夜不绝。现在哲甘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只剩下这匹老母马。

洁白的奶盛满了铜杯,哲甘佝偻着背,把马奶捧到诃伦帖手里。她仿佛抬不起头来,看也不看诃伦帖,转过去摸着马头,趴在马脖子上,双肩颤动着,像是哭泣,却又听不见一丝声音。

诃伦帖捧着马奶,迟疑着不敢离去。

哲甘紧紧地抱住马脖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忽然转身猛地扑向了诃伦帖,夺过那只铜杯抛在地上。

洁白的马奶洒了一地。

“哲甘你这是做什么?”诃伦帖惊慌地大喊。

“我不要用我的马奶喂养青阳的狼崽子!他们青阳的人都是狼啊!他们杀了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儿子,我还用我的马奶喂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哲甘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发疯地叫喊起来,眼睛红肿,满是泪水。

“宁愿杀了,我也不要喂他!”哲甘拔出腰背后的刀,不顾一切地在母马身上砍着。吃痛的母马长嘶一声,却不敢踢主人,拖着受伤的马腿闪避在一边。诃伦帖使劲抱住哲甘,可是哲甘的力量大得像牛。

“放开!放开!”哲甘嘶吼着,“你们不让我杀他,我杀自己的马,我杀它,我杀它,我杀自己的母马!”

女人们闻声都跑了出来。几个力量大的努力制住了哲甘,她挣扎不动,只能发疯地大吼,后声音变成了嗓子里的呜咽。

诃伦帖看向帐篷那边,帘子的缝隙悄悄合上了。

诃伦帖持着一盏灯走进帐篷,外面的人已经散去。

孩子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腿。以往这时候诃伦帖都要上去把他拉起来,让他在床上睡,可此刻她有一种脱力的感觉,哲甘的嘶叫声回荡在她耳边,令她恍惚失神。

她贴着孩子坐下,把灯放在两人之间。

静了许久,诃伦帖低声道:“世子,真的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我生在青阳呢?”

“跟你生在哪里没有关系。”

“我还记得哲甘的小儿子……他给我用草编过一只蜻蜓。”

诃伦帖想起那个脸色红润的大孩子,她抱紧自己的腿,把头埋在膝盖上。

“我还记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们都对我很好。虽然你们不让我出去,可是我知道,渐渐地我都看不见他们的脸了。他们没了。我想巴莫鲁,想看见他吹着竹哨带着他的红马从我帐篷前过,可是……”

巴莫鲁,诃伦帖害怕听见这个名字。她没有看见巴莫鲁的尸体,回来的只有那匹会跳舞的红马。诃伦帖二十四岁了,她想过要嫁给一个像巴莫鲁那样的牧民。而巴莫鲁总是骑在他的红马上,远远地对诃伦帖吹着他自己编的奇怪调子,而后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诃伦帖为他编了两根拴住靴子的皮带,现在还揣在她的怀里,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

“我想过要是我是青阳的大君该多好,只要我说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哲甘的儿子还会给我编蜻蜓,巴莫鲁带着他的红马……”

“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诃伦帖忽然喊了起来,使劲按住孩子的双肩,“够了!够了!你现在说了又有什么用?你不是青阳的大君,你只是个小孩子,你能做什么?你们青阳的铁骑现在就在战场上杀我们真颜部的人!你救得了谁?” 她低下头拼命地摇,咬着嘴唇不愿发出声音。眼泪划过了脸庞。

“不要再说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她呜咽着抬起头,看见孩子小小的脸上满是泪水,他那么安静,又那么悲哀。

两人默默地相对,诃伦帖使劲把阿苏勒抱在怀里。

“姆妈,他们都去了,你不要离开我。”孩子也紧紧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