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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近代化”与“日本化”的双重夹击
  在日本近代思想史上,“主义”泛滥、“思潮”不断,这在当时的世界史上罕有其比,譬如:攘夷论、开国论、文明论、开化论、民权论、国权论、国体论、日本道德论、国民道德论、东洋道德论等层出不穷,平民主义、启蒙主义、自由主义、儒教主义、民主主义、道德主义、欧化主义、日本主义、民族主义、亚洲主义、社会主义、国家主义、国粹主义、马克思主义等交替出现,不仅令我们这些“外人”看得眼花缭乱、理不清头绪,即便是日本学者亦常感叹明治昭和的思想史犹如烫手山芋,任何试图重建其整体历史图像的努力都有可能陷入简单化的危险境地。例如就在十余年前的2002年,黑住真在一篇英语论文中就很感叹“近代儒教”几乎被学界(尤其是日本思想史学界)完全无视或者表示出颇为曲折的反应,原因在于人们大多认为近代日本儒教扮演的角色并不光彩,往往与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纠缠不清,或者认为儒教与近代乃是“不共戴天”之敌,是阻碍近代化的罪魁祸首,不值得从正面来审视。
  不过,我们将焦点集中于“近代化”与“日本化”双重夹击下的儒教问题这一点上,特别是聚焦于儒家伦理道德是如何转化出所谓的东洋伦理、日本道德的这一问题上,尽管也有可能会陷入挂一漏万的“化约论”之冒险境地。
  1.两种视角:日本化与近代化
  我们将采用倒敘法,首先来看一下平石直昭对战后日本学界是如何审视江户儒学的一项学术史考察,他的这篇论文的标题给我们以很大启发:《构建德川思想史的新图像的可能性——指向“近代化”与“日本化”的统一》。该文以“近代化”和“日本化”作为考察德川思想史的重要关键词,指出战后直至20世纪90年代的五十年间,日本学界在重构德川思想史之际,主要有两个视角:即“近代化”和“日本化”。他主张今后为重建德川思想史,有必要将这两种审视方法统一起来。不过,在近二十年后,这一“统一”目标是否实现则另当别论。
  值得一提的是,平石撰述此文正是丸山真男去世的那一年。而近代化问题正是常被戴上“近代主义者”(同时又被视作“战后民主主义理念的代言者”)之桂冠的丸山倾其一生念念不忘的大问题,而“日本化”也正是丸山虽无集中讨论却又时有透露的观察日本儒学的方法意识。惜乎,平石并未对丸山的“日本化”之言说表示关注。其谓“近代化”和“日本化”,分别意指“封建思维的近代化”和“外来思想的日本化”,并将此概括为战后日本德川思想史研究的主要范式。然而其对有关“日本化”问题的介绍仅列举了德富苏峰和武内义雄,并指出战后日本学界对所谓“儒教日本化”这一战前的研究姿态毋宁是持批判立场的,因为“本来具有丰富可能性的儒学及朱子学在‘日本化’的过程中却趋于堕落和谬误,而与战前国粹主义优越意识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对‘日本’式的思考之问题增强了批判”。何谓“‘日本’式的思考”(日语原文为“‘日本的’思考”),其意盖谓“日本式的思维方式”,若用丸山真男的表述方式来说,即“日本式的东西”(这是对日语“‘日本的’なもの”的直译,此词几乎不能翻译,以下根据场合,试译作“日本性”),其涵义相当丰富,可以涵指“日本固有的文化形态”或“日本所特有的一切存在”——大而言之,可以指日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小而言之,可以指日本的文学艺术小说戏曲等所反映的生活观、审美观,而丸山晚年致力于探究日本文化中的“原型”或“古层”,便是在寻找“日本性”。不过,为避枝蔓,这一问题我们在后面再来讨论。
  平石该文将战后五十年间的研究史分为四个阶段:第1期——战后至1950年代;第2期——1950年代后半至1960年代;第3期——1960年代至1970年代;第4期——1970年代至1990年代。这里主要介绍前两期的研究状况,因为这与“近代化”与“日本化”的问题直接相关。平石指出,在第1期人们考察德川思想的主要视角无疑是“近代化”之视角,可以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为代表,而第2期的主要特征则在于将视角转向“日本化”问题,但是正如上面所述,作者有关这一期的代表性人物的介绍仅止于德富苏峰和武内义雄,其所著墨的力点放在了对“儒教日本化”之问题的批判反省,指出虽然在战前就已存在“日本化”视角,然而战后有关儒教日本化的观点则被置于中日文化比较的视域,并通过对战前所谓的“日本精神”、“大和魂”以及国粹主义日本儒教的批判,在中日文化比较论的框架内来重新探讨“儒教日本化”之问题,在此过程中,判断问题的价值标准与战前发生了根本的逆转,认为战前所谓的“日本化”,是对德川儒学的根本误解,此误解的主要特征在于:以为原产于中国的儒学或朱子学一旦传入日本,便被“日本精神”所纯化,而转变为“异质性”的儒教。这种战前所谓“儒教日本化”的基本思路无疑意味着“堕落”。从中可以看出,平石对于战前的“近代日本儒教”是持批判否定之态度的,对所谓日本化也抱有一种自觉的警醒,这无疑是战后日本知识界的主流。有关第2期的代表论著,平石主要列举了尾藤正英《日本封建思想史研究》(1961)、田原嗣郎《德川思想史研究》(1967)以及相良亨《近世儒教思想》(1966)。
  *后,平石在该文结尾对今后如何重构德川思想史的历史图景进行了展望,他要言不烦地指出:为摆脱第1期以来以朱子学为中心的德川思想史的建构模式,有必要重建一种“新的分析视角”,亦即“将德川思想史放在东亚自古以来的思想史全体的发展流行过程中来重新定位”。换言之,这是说有必要将德川思想史置于“东亚思想史”当然,日语原文用的是“東アジア”(East Asian)这一表述,而非“东亚”这一汉字表述。这是因为“东亚”一词牵涉太多的帝国时代的记忆,而在战后日本成为禁语。相反,在大陆的一些大学机构中设有“东亚研究院”,似乎与战争记忆毫无瓜葛。然而语言表述的改换并不意味着历史记忆便可自然消失。来重新审视。这里平石虽然未采用“东亚儒学”而是用了涵义更为宽泛的“东亚思想史”,显然此倡议值得重视。总体来看,尽管平石以“近代化”和“日本化”并列,但其考察的重点无疑是在前者,的确,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尽管其判断标准不可同日而语),“近代化”对于日本知识界而言几乎是难以解脱的“宿命”,参见源了圆:《德川思想小史》“序:德川時代の再檢討”第3节“日本近代化への視點”,东京:中央公论社,1973年“中公新书”,第11—12页。相反,“日本化”这一视角的设定则显示出问题的复杂性,因为它既可指向德川儒学,同时又可指向近代日本儒教的发展历史,甚至可以与帝国日本时期的“国民道德论”、“日本精神论”等观念主张挂起钩来,所以“日本化”一词往往需要根据具体的场景来调整其所指陈的涵义变化。应当看到,如同“近代化”在近代日本一路走来显得颇为复杂曲折一般,“日本化”问题其实也很难跳出“近代化”的问题领域之外来安顿,两者之间彼此纠缠、难以分割。也正由此,所以说平石以“日本化”与“近代化”的“统一”作为重建德川思想史图像的审视方法,这是富有远见的卓识,但在笔者看来,我们同样可以采用这一方法来思考近代日本思想史,特别是对“儒教日本化”的近代走向提出一些值得反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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