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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进了里头,看到殿中种种摆设,唐泛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已经有些底了。
  等被领到内殿正堂,眼见正殿之中的人或坐或站,正中更坐着一名黄色绫罗圆领袍的中年男人。他没有怔愣失礼,直接就下跪行礼道:“臣唐泛,参见陛下。”
  “免礼。”成化帝道,声音是万年不变的懒洋洋,但他不是故作慵懒,而是真懒。
  唐泛起身谢礼,负手而立,并未抬头东张西望,面色依旧平稳。
  成化帝对这个小人物的到来并不在意,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三年前还夸过对方“清隽丰采”的。
  他已经很疲倦了,只是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这不,连内阁三位阁老都还在这里,没有离宫,所以皇帝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
  他望向汪直:“汪内臣,人是你推荐入宫的,由你来说吧。”
  “是。”汪直恭谨应道,全无在宫外时唐泛所见到的跋扈飞扬。
  “唐泛。”汪直道。
  “臣在。”唐泛还是保持着微微垂首的姿势。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得到许可,臣下是不能随意直视圣颜的,这显得不敬,但他在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飞快地将在场所有人都纳入眼底了。
  皇帝、太子都在。
  万安、刘珝、刘吉,赫赫有名的纸糊三阁老们也在。
  这些大佬已经等于掌握帝国大权的级人物了。
  还有其他一些仆从宫婢、禁卫军士,自不必提。
  人虽多,却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除此之外,唯有殿中烛火不时噼啪作响。
  不过唐泛眼力所及,发现就在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面,似乎还藏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隐而不露的人身份为何,似乎呼之欲出。
  那头汪直已经开始说起召见他进来的原因。
  如今这位东宫太子朱祐樘,虽是长于皇宫之中,却直到三年前才刚刚被立为太子,身世堪称坎坷。
  但既然名分已定,读书习字,一切就要按照储君的规格来培养。
  太子的老师班底很强大,但除了老师之外,还要有伴读。
  而太子伴读一般都是从宫内的宦官里选,不过有时候也会从大臣的子侄里挑选。当今太子的其中一位伴读叫韩早,其父韩方,是成化帝当太子时的老师之一。
  韩方因为身体不好,早两年就准备辞官了。但皇帝顾念老师的情谊,就赠了韩方太子少师的虚衔,又让韩方的儿子韩早进宫当太子伴读。
  这不是那种太子做不好作业就要代罚受罪的那种奴才,而是实打实的伴读加玩伴。韩早跟太子年龄相当,成日在一起读书,感情也很融洽。
  但就在今天,太子他们正在上课的时候,韩早忽然喊着肚子痛,结果还没等太医过来,韩早就忽然往地上一栽,没气了。
  这还得了!
  东宫顿时就沸腾了,太医火速赶来,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韩早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好巧不巧,就在韩早喊着肚子疼之前不久,万贵妃曾经差人送来两碗绿豆百合汤。
  太子没喝,韩早喝了。
  结果就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情。
  谁都知道,万贵妃当初也是有儿子的,还是皇长子,只是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后来贤妃柏氏又生了一个,被立为太子,结果没过两年又死了。自那之后,后宫里就再没有皇嗣诞生过,大家都说是万贵妃不准除了她之外的后宫女子诞下子嗣的缘故。
  以万氏的雌威,如今这位太子能够重见天日,其中经历的种种波折,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好了,说到这里,韩早为什么会死,似乎已经非常明了,审也不用审。
  作为皇帝心爱的女人,别说太子没死,就算死了,万贵妃很可能也不会被怎样。聪明的做法就是赶紧大事化小,随便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大家继续保持表面上的和平。
  但问题来了,万贵妃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极其震惊,哭天喊地,当即就跑到皇帝面前闹,指天誓日地说这件事绝非自己所为,坚决要求皇帝彻查到底,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正因为如此,事情涉及了太子、万贵妃等人,其中还有成化帝老师的儿子,成化帝头疼之余,不得不将宰辅们召入宫商量对策。
  宰辅的职责是治理国家,虽然现在内阁为首的三位阁老都是在混日子,国家治理得很不行,可也并不代表他们破案断案就该行了。
  首辅万安从政治和大局的角度考虑,建议皇帝将此事轻轻揭过算了,反正太子殿下万幸无事。至于韩早,朝廷可以下旨对韩家加以厚恤,这样皆大欢喜。
  但万贵妃不干了,不管大家心里信不信,她都再三坚持自己在这件事里是完全无辜的。
  她很明白,所有人都知道她讨厌太子,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她在这件事里的嫌疑是的。如果皇帝真的将此事含糊过去,那她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心爱女人的坚持下,成化帝没有办法,只得一面让人去请阁老们进宫,一面去通知韩家人。
  两碗绿豆百合汤,太子没喝,他那碗给了韩早,剩下的一碗让旁边一个小内侍给喝了。
  内侍没事,韩早却死了。
  在唐泛进宫之前,已经有人检查过了,那锅糖水已经没剩了,查不出里头是否放了东西,但碗和勺子本身都是没有抹毒的。
  如果绿豆百合汤有事,为何侍从喝了却无事?
  难道只有韩早喝的那一碗有事?
  送汤过来的是万贵妃宫里的宫婢,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自己下了毒。
  再说韩早不过一个幼童,哪里会有什么仇人,就算要害,害的也是太子,谁又看太子不顺眼?
  宫中上下,也不过就是那个人。
  不过这些事情却不好说,也不能明说,所以首辅万安的提议在被万贵妃否决之后,他就干脆不开口了,免得得罪了万贵妃。
  万首辅跟万贵妃都姓万,但两人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只是他知道万贵妃深受成化帝宠爱,所以借着大家都姓万,千方百计跟万贵妃攀上亲戚,所以首辅位置坐得很稳。
  这点很为其他人不耻,大家私底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万岁阁老。除此之外,还有针对内阁宰辅们各种搞笑的绰号,比如说三辅刘吉,就被叫作刘棉花,因为他脸皮很厚,不怕弹,所以大家背地里喊人,直接就喊刘棉花如何如何。
  言归正传,汤和碗都没有问题,太医即使能给死人把脉,也证明不了韩早是不是本来就有病。但是根据内宦和太子所言,韩早原本是好端端的,往日里身体也没出过什么毛病。
  假如真是有人下毒,那谁也不会相信单单是冲着韩早这一个小伴读去的。大家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意杀人下毒案,而目标就是当今太子殿下。
  如果彻查起来,内宫之中也不晓得又要掀起多少风雨,冤死多少人。成化帝不是不疼爱太子,但这种疼爱是有限的,太子从小就没有在他身边长大,现在为了国本立了太子,该给他的,成化帝都不吝啬。但他不愿意为了此事再兴风浪,更何况在他心里,也觉得这件事可能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万贵妃有关。
  太子本人也很懂事,他虽然伤心伴读的死,却没有哭着喊着要为自己的小伴读报仇,当皇帝问到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说遵从父皇的意思。
  大家都希望大事化小,只有万贵妃不愿意。
  皇帝陛下非常无奈,又不愿拂逆了心爱女人的意思,事情就此僵持在那里。在唐泛来之前,他已经将自己信任的两个宦官,东厂的尚铭和西厂的汪直都找了过来。
  尚铭为了揽功,马上就主动请愿交由东厂来查办。但汪直却很明白皇帝的意思,既想知道真相,但又不想大肆声张,在皇帝看来,偷偷地去查,万一发现跟万贵妃有关,也好遮掩。
  所以他向皇帝推荐了一个人——唐泛。
  汪直推荐唐泛的理由是:唐泛人很聪明,目前在顺天府任推官,职业挺对口,在先前武安侯府案里也有出色的表现,可以让他来调查。
  皇帝同意了,于是就有了唐泛的进宫。
  旁人还奇怪唐泛什么时候跟汪公公搭上线了,唐泛自己听完来龙去脉,却只想苦笑:汪直这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呢,谁愿意沾这种棘手的事情啊!
  这位汪太监果然是年轻气盛,任性至极,想一出是一出,这也不要紧,却将唐泛拖下了水。
  “唐泛,现在事情你知道了,对于此案你可有什么看法?”汪直问。
  唐泛对汪直这种身居高位就喜欢自作主张、不把自己当回事的行为相当反感。
  但他不是一个会抱怨的人,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架上了火堆,当着皇帝内阁的面,也没有他任何拒绝的权利。唐泛的怒意仅仅是一闪而逝,随即就被他压到心底,转而开始思索起解决之道。
  他想了想便道:“下官能力有限,当着陛下与诸位宰辅的面,更不敢随口胡说。如今更只是听了个大概,既未见到韩早的尸体,也未曾询问过所有与案件有涉的人员,所以暂时没有什么可说的。”
  成化帝闻言有些失望,他本来也没打算让唐泛一上来就能立马揭开真相,真有这能力,那比神仙还厉害了。
  但听他这样说,成化帝仍然忍不住对汪直抱怨:“汪内臣,你方才还说这人如何厉害。依朕看来,也就是跟外头那些言官御史一样,嘴上功夫天下无敌罢了!”
  唐泛眼观鼻,鼻观心,装死,好像皇帝说的不是他一样。
  汪直暗暗觉得唐泛不识抬举,没有赶紧表忠心,还杵在一边跟木头人似的,忙道:“陛下容禀,如今许多事情如同一团乱麻,确实也很难立时发现什么,不如请陛下宽限一些时日,好让唐泛慢慢去查。好教陛下知道,成化十一年金殿题名,唐泛得中二甲,当时还蒙陛下亲口夸过呢!”
  他为了证明自己眼光不错,将陈年往事搬了出来。成化帝掀了掀眼皮,依稀记得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对唐泛的印象略略有了一些好转。
  “既是如此,唐泛,这桩案子就交由你负责吧,不过……”皇帝看了汪直一眼。
  汪直会意,随即道:“此案事关重大,切不可对外乱说,否则当重重惩之。”
  众目睽睽之下,唐泛终于出声,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臣不敢奉命。”
  什么?!
  这人疯了不成?!
  他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这种场合,也是能耍脾气的?
  所有人,包括那些充当背景的宫婢侍卫,个个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瞪着唐泛。
  首辅万安抢在所有人面前大声叱喝:“大胆唐泛,岂敢不尊圣意,目无尊上!”
  汪直心里更是恼怒,他知道唐泛对这桩差事,很可能心存不满。但汪直也有自己的打算,就算唐泛再不乐意,眼下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怎由得他喧宾夺主?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推官,还真把自己当成一棵葱了。皇帝金口玉言,他竟然还说“不敢奉命”,这是要打皇帝的脸不成?
  “唐泛,你是失心疯了吗,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你在这里放肆!若敢有二话,项忠、商辂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项忠和商辂,一个是前兵部尚书,一个是前首辅,两个人都曾因为反对汪公公而下台,一个被革职为民,一个自己辞职跑路了。汪直拿他们出来,显然是要威胁唐泛:你若还敢说三道四,那他们就是你的下场!
  万安暗暗摇头,心想汪公公也是怒火攻心,口不择言了,要知道唐泛现在也只是一个从六品推官,你拿项忠他们两个来举例,那不反而是在抬举唐泛吗?
  成化帝则皱起眉头,盯着唐泛,面露不悦。
  他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皇帝,这是他好的一方面。但如果对一个人看不顺眼,他挥挥小手,要么将人罢官,要么将人贬职发配,那也足够让对方喝一壶了。
  太子朱祐樘同样不发一言,只是好奇地看着唐泛。
  案子事发至今已经过了大半天,眼下本该是就寝的时辰,但因为事情与自己有关,他却仍然不能去休息,但太子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虽然有些累,却依旧站在父亲身边,恭谨如初。
  等到疾风骤雨般的斥骂告一段落,唐泛这才拱了拱手,缓缓道:“陛下容禀。臣身为推官,推的是死人,推不了活人,此案粗粗一看,只怕复杂程度远超想象,故而若陛下将此重担交由臣,臣不敢不接,但有些事情却不能不事先问清楚,还请陛下恕臣无罪。”
  成化帝道:“你只管问,恕你无罪。”
  唐泛点点头:“那臣就斗胆问了。陛下可敢担保,此案的的确确与万贵妃无关?”
  此话一出,四下惊诧更胜方才。
  所有人都觉得唐泛不仅是失心疯,还是一个愣头青。
  这种疑问放在心里也就罢了,哪是可以直接说出来的?
  就连首辅万安也是一愣,然后才禁不住暗自摇头,他想的却与旁人不同:不得了,真不得了。唐泛明知那位在场,故意有此一问,为的是先声夺人,将案子摊开来说,免得日后自己遭了暗算。
  万安自然也还记得,三年前,正是自己一句话,使得这个年轻人原本应该到手的状元之位,转眼成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果不其然,就在万安这么想的时候,屏风后面一道人影,已经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地转了出来。
  “若此事是我所为,我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非我所为,你便天打雷劈全家死光!”
  万氏一代宠妃风范,果然一张口就非同凡响。
  却听见唐泛依旧用那个不紧不慢的语调道:“好教贵妃知道,臣父母早逝,家姐外嫁,不算唐家人,严格说来,确实是全家死光了。”
  所有人嘴角抽搐,都为这番话而绝倒。
  连万氏也是一愣,瞬间忘记自己要骂什么了。
  唐泛话锋一转:“臣说过,臣乃推官,推的是死人,而非活人。既然有贵妃这一番话,那臣也就可以安心追查此案了。”
  这件事,他已经被牵扯进来,骑虎难下,不能不接。
  万贵妃当众否认此事与自己有关,那就等于当众立下誓言。有了这句话,唐泛在调查的时候受到的掣肘也就会相对少一些。
  但唐泛也不会因为万贵妃的话,就认为此事真的跟她没有关系了。
  直接下毒的办法虽然看起来很笨,但如果有效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万氏宠冠后宫,就算太子死了,皇帝也未必会追究她,多的是借口可以帮万氏撇清责任,既然如此,为什么万氏没有可能赌一赌呢?
  总而言之,案子未必复杂,但因为案情牵涉的人物全都是重量级的,所以便格外让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