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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旅程 

小木屋里弥漫着篝火的味道,屋子正中央放着一个陈旧的火炉,室内暖洋洋的很舒服。长老横卧在窗边的床上,不时咳嗽。他的儿子肯尼斯对我说:“父亲来日不多了。”尽管老人已是风中残烛,冬日的脚步还是逐渐逼近十月的北极圈,冷酷地降临在这座印第安人的村落。

小屋中只有我跟长老,初冬残阳的光辉从窗边稀疏地洒入,室内满布温暖的光影。以原木砌成的墙面悬挂着一张张褪色的照片,还有旧枪、灰狼毛的旧连帽上衣……桌上放着的盘子中,还有一大块水煮驯鹿肉,以及六十厘米长的真白鲑。

火炉里烧着的薪柴,是连小树枝都没削掉的鱼鳞云杉,放入新的木柴后,火势再度猛烈升起,火光照在因酷寒而早已冻僵的脸庞上。年老的哈梅尔躺在床上慈祥地看着我。他似乎有话对我说,我也有事情想请教他。

“哈梅尔,你饿了吗?”

他躺在床上点点头,我将驯鹿肉盛到两个盘子里,送到床边。哈梅尔撑起他瘦弱的身体,用闪着黑光的小刀将肉切成小块,慢慢咀嚼着在秋季猎到的驯鹿肉。我们面对面坐着,偶尔相视而笑,安静地用餐。北美驯鹿在秋季原野迁徙时,会吃冻原上的树果维生,这些树果经过消化后,能让驯鹿肉充满甜味。我们口中的鹿肉也带着淡淡甜味,可见这些鹿肉有多新鲜。

“我们小时候,每样东西都是用北美驯鹿的毛皮做成的,不管是穿的衣服、毯子或帐篷…… ”

哈梅尔失去了一边的肺,说起话来很痛苦,但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他的声音很小,有点嘶哑,只会说英文单词,又夹杂着哥威迅语,我得非常专注地聆听才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哈梅尔,过去我一直在阿拉斯加拍摄北美驯鹿,我很喜欢北美驯鹿噢。”

“我就像灰狼一样追着北美驯鹿跑……每天每天都在原野上寻找它们的踪影。”

我们的对话就像是不同世界的人各自唱着独角戏,完全接不起来。我想告诉哈梅尔的是,我受到壮阔的北美驯鹿大迁徙所吸引,十多年来持续拍摄它们的旅程。我也熟悉他生活过的原野,以及风一般穿过原野的北美驯鹿。我想让他知道,这是我们所共同拥有的世界。

不知不觉室内暗了下来,从窗户看出去,夕阳已逐渐西下。发源于布鲁克斯山脉的尚达拉河,穿过这小小的瓦内提村后,于下游汇入育空河。

我来到这个哥威迅印第安村落,拜访友人肯尼斯·弗兰克。此行的目的是要见他的父亲哈梅尔·弗兰克。

哥威迅印第安人是北方的狩猎民族,定居在阿拉斯加与加拿大北极圈国境附近的原野,原野上每年都有如海浪般来回迁徙的北美驯鹿,哥威迅印第安人便以猎捕北美驯鹿为生。除了瓦内提村之外,北极村、查尔基齐克村以及旧克罗村都属于哥威迅印第安村落。哥威迅印第安人的人口不到五千人,但他们与北美驯鹿间紧密相连的生活形态,是其他部落所无可比拟的。若不是因近来在美国掀起关于北极圈油田开发以及北美驯鹿的生态保育争议,若不是哥威迅印第安人的强烈反弹,恐怕这群安分生活在极北原野的狩猎民族,仍旧是一群为世人所遗忘的人们吧。

哈梅尔从床上坐起,慢慢调整呼吸,略带痛苦地开口:

“我出生于旧约翰湖畔。有一年,完全没有北美驯鹿经过那里,当时的同伴们无不想尽办法活下来,但还是有许多人饿死…… ”

我知道旧约翰湖,那是在北极村附近山谷的一座大湖。我曾经为了寻找哥威迅印第安人过去用来捕捉北美驯鹿的驯鹿围栏,前往那座位于世界尽头的湖进行田野调查。

在十九世纪末枪支进入阿拉斯加之前,印第安人为了猎捕北美驯鹿,会在原野设置大型陷阱。他们沿着北美驯鹿迁徙时会经过的山坡与山谷,架设大型的V 字形木头围栏,等毫无戒心的猎物走近,就拿出长枪与弓箭射杀它们。枪支普及后,失去用途的驯鹿围栏逐渐荒废,至今已过了一个世纪,被舍弃在那的围栏早已倾倒腐朽,与周遭景致融为一体。如果没有特别留意,

可能也不会发现那里的架设围栏的痕迹。然而,等到冰雪融化,进入夏季草木生长发芽前的早春时期,只要搭乘飞机俯瞰原野,就能看到仿佛秘鲁纳斯卡大地画般,微微浮现于广阔平原上的白色的V 字形图案。

我曾经听专门研究北美驯鹿的友人提起,旧约翰湖附近山区还有许多驯鹿围栏的遗迹,他在做调查时偶然飞越那片山区,在山坡上发现了美丽的V 字。当时村落里几乎没有一位长老记得驯鹿围栏的架设地点,而一路追寻北美驯鹿的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亲眼见证那个逐渐消逝的记忆,那曾属于哥威迅印第安人的渺小历史。

我展开了全新的旅程。我之前在壮阔的阿拉斯加北极圈吸引下,持续追寻北美驯鹿的旅程,如今已画下休止符。以前的我坚信这片广大的土地是人类未曾进入的大自然,但现在的我有了不同的想法。当我转而寻访那些逐渐凋零的人们,请他们驻足回首,并用心倾听他们的声音之后,我发现眼前这片大地又开始对我诉说截然不同的故事。一直以为这是个渺无人烟而抱着敬畏俯瞰的辽阔原野,其实早就有许多人类来到这里,留下许许多多的传说。

我所展开的全新旅程,就在我眼前酣然入睡的哈梅尔的心中。我追寻的是存在于老人心中的北美驯鹿,这是一场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旅程。在这场旅程当中,我是否能看见全新的风景呢?

这个极北的印第安村落陷入了一片宁静,哈梅尔的小木屋里也只听见来自火炉中薪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历经无数冬日的老人,他的话语以及那年迈身躯所透出的温暖,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心里,令我感动不已。

就在此时,肯尼斯拿出一个老旧的印第安鼓,默默地打起鼓来。随着鼓声,耳边传来了他那缥缈幽远的嗓音,他唱的是古老的北美驯鹿之歌。肯尼斯不是为了谁而唱,但他那宛如啜泣又仿佛发自内心嘶吼,满溢情感的歌声,仿佛也已唱入沉睡中的哈梅尔的心中。我专注地聆听着,希望这首歌就这样永远地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