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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船仍在前行,灾难仍在继续。三个月后,飞船以99%光速远距离掠过巴纳德星,航行长发现时间再度出错,而且流失的时间量已经增长到了一周,更可怕的是,恒星的光谱也出了问题!按地球上的观测结果,巴纳德星是一颗M4Ve型红矮星,但接近后,发现它的颜色偏向橙黄!与上次相比,这次的差错后果更为严重,飞船轨道的偏航量需要重新设置,随之而来的是能量的损失。接替我的领航员倒霉了,等待他的不是轮机舱,而是寒冷的太空。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执行死刑前,他绝望地喊道,“我保证,我没有把发射架当成电线杆!”
但这无济于事,诡异的事情仍在继续。半年后飞船掠过罗斯780星时,时间流失已经达到了一个月!领航员已经换了三个,舰首的观察舱成了被魔鬼诅咒的地方。怀疑的空气在狭窄的舱室里弥漫开来,人们互相猜忌,一旦发现某人工效不佳或是言行不当,便将他检举为盖亚的潜伏人员。船员很快分成两派,彼此明争暗斗,每派都声称自己是忠诚的,攻击对方应该为时间流失负责。阴谋论层出不穷,飞船伙食中心里见到的熟面孔越来越少,我知道,他们此时已经被抛进了冷寂的太空。
到底是什么怪物作祟,让这些训练有素的领航员一个个栽了跟头?
每个素评优异的船员都知道,测量恒星的距离共有三种方法:近处的用三角法,中距离的用周光关系法,远距的用哈勃红移法。伸出大拇指,单用左眼和单用右眼看,看到的景物有一个小的位移,这就是三角法的原理。与此类似,上世纪人类用地球绕太阳运行的轨道直径作为三角形的底边,观察近处星体在远处星空背景下的位移,得到了十几光年内恒星距离的数据。难道这个坚不可摧的等腰三角形出了错?难道真如老鬼所说,那些星星只是宇宙镜室中飘忽不定的影子?
在我们的身后,事情同样在急转直下。在南门二,几十艘普通移民飞船之间爆发了战争。原因很简单:燃料分配不公,猜忌和贪婪。详细的战况我无从得知,但据说在战役后某艘飞船使用了行星级反物质炸弹,在强辐射的冲击下,移民飞船都被严重损坏,永远困在了南门二的引力陷阱中。
在那之后,与地球的通信中继就彻底中断了。

“云雀”号上,在人们得知南门二战役的那天,也就是麦肯锡24年元旦,不知何故,争吵和攻讦霎时停歇了下来。
老鬼这个真正的盖亚竟然一直没被检举。要不是用丁丁的信封住了我的嘴,就算他有十条命也早玩完了。此外,这恐怕还和他邋遢猥琐的外表有关,没人想到找他的麻烦。可是这天,他一反常态地穿上了正装,还煞有介事地把舱里的东西整理了一遍。
“今天是什么节日?”我笑着问道。
“我的生日,你的生日,也是人类的生日。”老鬼悠闲地说,一副自在的样子,“孩子,我在这里呆了三年,可憋坏了。你带我去前舱散散步,让大家来喝我六十大寿的寿酒。哦,你用这个系住我的手,我有金属中毒症,眼睛看不清楚。”
我照他说的,带着他来到飞船前舱,震惊地发现全船仅剩的二十多人都集中在这里,眼睛里正齐刷刷地喷射出极度愤怒的火焰!但这火焰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我身旁的老鬼,他正惬意地迎接着这愤怒的集火射击,仿佛一尊屹立在惊涛骇浪中的铁锚。
“混蛋!”船长冲上前给了他一拳,“原来是你在捣鬼!”
航行长对我说:“寂航,你检举有功,现在你可以重新回到领航员的岗位上。”
一瞬间我明白了,老鬼不想连累我,也不想再连累人类,于是导演出了这么一幕检举有功的滑稽剧。我想起了他曾说过的话,地球已经无可挽救,移民船队又毁于战火,眼下的二十多人便是人类后的希望。如果再让内斗持续下去,人类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这真的是盖亚?我简直难以置信,那些优秀的人,那些标榜为人类开拓未来的高尚的人,为什么会为了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而人们口中的这些“人类叛徒”,却会为了人类的未来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记得爸爸告诉我,做人关键要有纯粹的理想,纯粹的爱。现在,人类的理想变成了什么呢?纯粹的爱,又在何方呢?
无言地看着老鬼,我又有了流泪的冲动。
“记住了,孩子们。伊甸园就是地球本身,不要把时光耽误在追逐一个飘渺的幻影上。”临刑前,老鬼这样说。
对这个欺骗了船员五年的叛徒,船员们想出了好的、效的处决办法。他们把老鬼送进厨房处理后,混入了飞船的有机物循环系统,后变成了餐桌上的一盘盘豆腐脑似的食物。在船员们带着仇恨咀嚼着那些东西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老鬼的笑容和露出的发黄的门牙,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悲伤让我扔下刀叉,夺路而逃。
老鬼是精明的,他把一切算得很清楚,但他还是低估了人类的仇恨和残忍。他不会想到,自己积累了几十年重金属的身躯竟会被船员分食。在这些吃人者身上,他寄托了人类明天的希望。
几个月后,二十余名船员全部死于重金属中毒。船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也许,整个宇宙就只剩下了我一个。

4
我曾经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领航员。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向着伊甸园前进。
麦肯锡25年,也就是我们航行的第7个年头,“云雀”号已经将35光年的漫漫航程甩在身后。
奇怪的事依旧在发生。对于一颗恒星,实际的到达时间与规划时间的差距已经可以按年计算,对于仅剩的两年航程,这和彻底迷路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在还未到达伊甸园时,距地球50光年的许多恒星已经被造访过。比如被离心力甩成铁饼状的蓝色恒星AB Doradus,还有被称为“宇宙钻石”的白矮星BPM 37093。但奇怪的是,伊甸园依旧高悬在前方遥远的天穹上,闪烁着诱人的光芒,一点都没有接近的迹象。
第二件怪事是星光的颜色。敏感的光谱仪已经检测到,所有恒星的光谱与地球上观测到的光谱,波长都明显变短了。距离地球越远,观测到的波长就越短。这一点在伊甸园星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原来的蓝色已经慢慢变成了紫色。当然,哈勃红移还是有的,只不过被这种奇怪的“位置蓝移”给抵消了一部分而已。
后一件怪事更为诡异。不知是否是角直径测量仪出了毛病,所有飞船到访过的实体恒星,相比于地球上测得的数据,半径都明显变小了,而且,距地球越远,变小的趋势就越明显!
这些结果令我毛骨悚然。我想起了老鬼的话,莫非我所认识的宇宙纯属虚假?莫非视野里真的充斥着虚幻的光影和变质的光线?莫非,物理规律在宇宙中宏观分布不均匀?我一个人蜷缩在冰冷而空寂的飞船中,孤独地在陌生的宇宙里远航,环绕我的虚空仿佛黑色幽灵在喋喋狞笑。我难过得想哭,不顾一切地把曲率引擎的扭矩开到,对准了伊甸园的星光,疯狂地加速,加速!一颗颗恒星从航线上掠过。它们仍按照那魔鬼的定律,越来越蓝,越来越小……

没有夜空,没有行星,没有任何世界的踪迹,暗红色的光芒灌满了船舱,仿佛来自地狱的血河。这颗特超巨星已经走入暮年,此时星风正将它的外壳吹离表面,在周围形成硕大无朋的逸散星云。据天文学家估计它的半径达到土星轨道,太阳与它相比,犹如地球与太阳相比。在视野中它应该是一望无际的火焰的平原。然而我的飞船和它的直线距离仅有一万公里,凭它的大小,也仅仅能在我的视野中画出一道弯弯的弧线。
“在航程70光年处,”我在航行日志上记录道,“我造访了本应在3000光年之遥的VY星,简直不可思议。”

宛若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航行的一艘船,气体的漩涡追逐着一颗黄色恒星,抽打着它,撕扯着它,让它在飞溅的浪花中沉沉浮浮。而在周围,千万颗这样的恒星密集地聚集着,正缓缓绕着这片盘状的气体海洋旋转,视野所及一片璀璨。在这气体漩涡的中央,我看见了黑洞。气体旋转着,摩擦着,发出电焊般的耀眼光芒,轰轰地落入这万劫不复的地狱中去。然而角直径测量仪显示,这些恒星大概只有地球上一座山的大小,而那黑洞,不会比我的脑袋更大。
“这是5万光年远的银河系中央黑洞。”我记录道,“我猜测这里的真空光速已经严重变慢了,否则,物理规律不会允许这样小的恒星存在。总之我们的宇宙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了。”

舷窗外突然爆发出一簇焰火,明亮的光芒刹那间掩盖了目之所及的宇宙,五彩斑斓的烟云从爆炸中心喷射而出,好像一朵绽放的玫瑰,美不胜收。有趣的是,在它爆发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光线的传播:在它不远处,几颗临近恒星的外壳依次被辐射光压剥离,露出了明亮的核心,这些依次亮起的“灯泡”勾勒出了一个以焰火为中心的不断膨胀的球体。我不知道慢光速下,这样微缩的恒星世界中有没有生命,如果有,那我恐怕也看不见他们逃离灾难的努力吧。
“一颗II型超新星,威力不会比一颗普通氢弹更可怕吧。”我记录道,“航程坐标95光年,按旧的距离体系,这里至少在一亿光年以上。因为奇怪的‘位置蓝移’,哈勃红移已经被严重削弱。从这里回头看,银河系是的星系。距离越远,这些星系和组成它们的恒星就越小。真奇怪,地球中心论又复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