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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风中麒麟

  文/单超

  差不多是在2009年的夏天,我开始用近乎疯狂的渴望来揣测一个女性的嬉笑怒骂——你不得不承认,在演绎情绪方面,男人就像斗牛犬一样笨拙不堪。但是很不巧,直到故事收场的时候我也没能跨过性别这道鸿沟,它就像拉斯维加斯某个角落里的博彩机,从来不让一个诚实的过客遂愿。我猜这反而就是它们永恒魅力的源泉所在。
  夏至过后的一个懒洋洋的傍晚,我从K大学宿舍搬进望区一幢贵得离谱的招租公寓。这意味着我作为一个德语系学生的生活即将告一段落,也更符合我打工仔的身份。
  “在你决定虏获一个人的心灵和肉体之前,切莫轻易交出你的底线。”在红白两色的公寓基座下,卢兰西娅的告诫我至今仍谨记在心。而作为这句话的创始人,她也牢牢把握着对我的神秘权。那时候的卢兰是一只生活在热带丛林里的夜蛾,很危险,也很诱人。
  卢兰的话句句属实,而且贯彻着箴言般的不朽和简洁,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也像虹桥一般艳丽夺目。只是那时我才刚刚晋升为首都公民,未听到她的话之前也只是个庸庸碌碌的青年。因此,得以与这位姓氏古怪的芳邻比邻而居,也算是命运女神对我的慷慨之举。
  她大概是在我安顿下来后的一个星期内入住这幢公寓的,具体到哪天我无从得知,只记得在那个晨光晶莹的早晨,像天堂之门一样紧闭的邻户一夜间推开细细的缝隙。我驻足走廊,忍不住让目光游离进去——毕竟是攸关邻里的社交,如果能确定他是何方神圣也算明智。
  下一秒,我的这位芳邻——卢兰西娅已经扶着门框送给我一张媚人的笑脸。
  “乔迁之喜,我们要不要庆祝一下?”
  于是我绅士派头十足地握了握她布丁似的温软手掌。
  但是在这之后,当我们真的踩着树荫夏阳在南锣鼓巷吃起奶油布丁时,卢兰却异常伤感地说:“布丁这种食物,在自己棒、完美无瑕的时候找到了自己正确的位置,女孩儿们至死都办不来的事,却让它办到了。你现在拿给我吃是不是太讽刺了点?”
  同她的词句一样,她的房间也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沙发、冰柜、厨具等各归其位,而且是我无论如何都置办不来的高档品。仓促一瞥中我产生了这样的印象:说不准她就是在自己家里支起手术台替病患排忧解难的。
  之所以我会这样想,是因为除过这次乔迁之贺,我次在公共场合遇见她就是在充斥着冷光的候诊室。

  我每个月都有雷打不动的两件事要办:参加德语学术讲座和患一场无足轻重的感冒。经年累月下来,医院采光不足的候诊厅成了我常常光顾的地方,久而久之便有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那次,我照例夹在人头攒动的队列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蠕动时,卢兰西娅远远就瞧见了我并且急匆匆穿过人群走过来,拉我到设置在长廊两边的凉椅上安坐。她坐到与我相隔的长椅上,大半个侧影被一盆巨大无比的绿色植物挡住了。
  我没想过像她这样俏丽的摩登女郎会是一名救死扶伤的护士。
  “你得了病?哦,你的脸色很差。不过不要紧,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你这样的病人我见得多了。”她像熟识已久的朋友一样关怀我。在我大为感动的同时也不禁为自己的小疾病而惭愧——我应该患一种配得上她关心的病才对。
  “只是上呼吸道感染,还不至于送命。”
  卢兰透过盆栽观察着我——猫一样的双眼。“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说出来,大部分时候我都伸得出援手。”她站起来,拨了拨睫毛,用鞋尖吧嗒吧嗒地敲打着大理石地板,“既然只是感冒,就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会闷坏的。”
  卢兰不容分说地把我拉出去塞进一辆黄白色的出租车里。司机立刻心领神会,一溜烟地驶进被霓虹灯穿刺得四分五裂的夜色中。也许是我见识太过短浅,总觉得自己处在某个惊天陷阱之中。
  狭小的三人天地里,卢兰西娅的气质陡然释放出来。车外经由速度分化的景色残影劈头盖脸袭来,暴风雨一样堵得我喘不过气,卢兰却像天生有着抗体似的不为所动。她穿着粉嘟嘟的护士服,过分苗条的服饰从空间中凭空绷出一具匀称诱人的身体。她的嘴唇小巧,安静而有光泽。这样,虽然她以这副半微笑半忧心的面孔示人,但外头那些迷乱光辉还是只能驯服地绕行——它们能轻易摧毁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的心灵,却接近不了卢兰西娅心里的长堤。
  “司机师傅,我的朋友到了。”经过三里屯时卢兰善意提醒。
  “怎么?我……”
  我狼狈不堪地注视着卢兰西娅,像一个狠狠摔倒在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不知所措。卢兰温柔但坚决地把我推下车,轻声说:“好孩子,乖乖等我。”接着她向司机优雅地抛去一个手势,车子便野蛮地驶走了。说真的,那部车粗鲁无比的尾气跟卢兰香奈儿般的娴静真是格格不入。
  感慨过后,我感到强烈的愤慨。北京街头的晚风带给我种种假说的灵感:阴谋、诈骗、谋财害命,当然还有早就与她串通好的谢顶司机。我几乎已经肯定自己被卷进一桩什么事件的迷雾里了。然而这个想法又令我扼腕,毕竟她看起来是那么地不可玷污。
  我拍打自己发僵的脸颊,努力摆脱掉夜都市招人迷幻的气息,开始琢磨怎么返回红白公寓。说实话,对此我任何头绪都没有——这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街道的名字我一个也叫不上来。身后是一家苹果产品店,巨大招牌上乔布斯果敢而故弄玄虚的头像盯着我看个不停——这下你得意得够呛吧。我赌气似的往前走,打定主意不去找人求助。
  倒不至于客死街头,但想碰运气摸回家也不大现实。两难境地中索性信步随心,走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这时候大约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我一手掂着外衣,在车速并不快的街头走走停停,兴致来了便跑到停车道上逐辆逐辆地研究汽车型号。再加上冷饮和快餐也随处可买,我即便迷了路,心情也不算太糟。
  就在我蹲在地上欣赏着一辆卡宴的壮硕排气管时,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忽然抵住了我的后脑勺。
  有那么一会儿,恐惧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沮丧和慌乱直往脑袋里拱。不过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因为一阵略带魅惑的味道飘到了我的鼻前。
  “你很惊讶,对不对?好了别反驳我嘛,你要给女孩子自赏的机会。”卢兰把卷起来的一本小册子收回去,若无其事地笑起来。随即,她开始用挑剔的目光打量我的衬衫——那是从五道口买来的廉价货。
  我这才发现卢兰已经换下了粉色的护士装,代之以一套贵重的铁蓝色晚礼服。她的脸上闪着亮晶晶的汗滴,仿佛刚刚骑着马跋涉过半个亚细亚洲的版图。
  “你要解释一下吗?我会尽量保持绅士沉默。”我颇为不悦地说。
  “那怎么行,你听过一句话吧,叫‘平凡是女人的敌人’,”卢兰柔声细气地说,“我保证没有捉弄你就是。”
  我并没有听过这句话,九成九是卢兰随口杜撰。刚才的出租车还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即便是正在和这样一位打扮入时的姑娘并肩而行。
  卢兰用她布丁似的小手够我胡子拉碴的下巴:“你真的不要再生气了,我当你是朋友。这里的人一天到晚无聊得可以,所以我就顺手演了一幕滑稽戏让他们更朝气一点。”
  我装作意兴阑珊的模样,听她说下去。
  “刚才那个司机大叔可是一直往我身上瞄咧,”卢兰得意地说,“我只好给他一点暗示喽,于是在你下车的第二个路口我就装出来没有零钱的样子。‘啊,还好有便利店’,我这么跟他说,然后他就乖乖打开车门让我下来了。”
  “然后?”
  “对啊,是然后。当然那个浑蛋没忘了摸我一把——足够付他车费了。本来我想躲起来看他会等到什么时候,可我硬不下心肠,而且我又担心你。”
  “那你的衣服怎么说?”我有心讽刺。
  “经过干洗店的时候,如法炮制嘛,虽然女人比男人难应付得多。”她亲切地拍打着我的后背,仿佛在爱抚她的宠物犬,“这要求你勤加练习,有时候你觉得这很卑鄙和无聊,但有时候它会帮你的大忙。”
  卢兰西娅的了不起之处就在这里:当她嘲弄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依然保持着绝伦的优雅和镇定,好像那些法则和铁律在她面前都是一箩筐的笑料。
  夏风吹拂,落叶摇荡。我晃了一眼卢兰洞开的礼服衣襟,不禁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