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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风流事儿

“殿下,您的汤里含有鹤顶红、断肠草、夹竹桃、曼陀罗、七星海棠、见血封喉、鸢尾和鸩羽八种剧毒。”
宫廷药师高唐一手捻着银针,一手端着碧玉汤碗,观察了针面每一寸的色泽后,笑得如春风般温暖,对我款款道。
我翻着奏折,欣慰地道:“我家侄儿果然长大了,居然晓得要用剧毒,而且一下子就是八种。”
高唐笑得如春日般明媚:“这第二百五十次毒杀虽然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但圣上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上月将毁了容的刺客安置在茅厕伪装成厕石,虽然未能伤到公主,但终是令公主受了惊,五日不能如厕;这月竟已将眼线安插到了厨房,直接往公主的养颜补肾汤里下了八种剧毒,吾皇如此超速成长,皇陵里头躺着的先皇若地下有知,不知是该挠墙呢还是挠墙呢?”
我连忙朝批朱阁内供奉的牌位拱了拱手:“皇兄,您可千万别化了粽子,只管寻我托梦就好。您仙去托孤时口齿不清,给我封姜国时念成了监国,彼时皇妹我正攒嫁妆嫁人,您一个吐字不清,再加上国丧,皇妹我生生错过了嫁人芳龄。如今妹妹我把持朝政,把这监国公主做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白天被人唾弃为牝鸡司晨,通俗点儿说就是母鸡打鸣天下要乱,晚上春宵寂寞一个人搂着被子睡,这都怨谁啊皇兄?您就不能坚持个三五年等你那叛逆儿子长顺了再驾鹤西去?”
“停!”高唐做了个忍受不了的手势,“抱怨也要有个限度啊,公主。方才臣注意到一个关键词来着,春宵寂寞,试问公主哪一夜寂寞了?”
我春愁颇深地道:“夜夜寂寞得很呢。”
“公主——”阁外一声极度兴奋的高喊,正是我那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狗腿子家仆从良,“公主以后春宵不寂寞了,快看我把谁捉来了!”
听到那个“捉”字,我合上奏折叹口凉气:“明日早朝本宫化什么妆比较好应付言官弹劾?”
高唐回道:“公主只需素面朝天,微微一笑,好是对那言官款款一笑,他自然会离得你八丈远,为了保住贞操,指不定当日便要告老还乡。”
“你果然是本宫的贴心智谋团。”我握着奏折起了身,向阁外走去。
批朱阁外是公主府的大片荷塘以及小桥流水,情调意境都是首屈一指的暗通款曲之所,据说也是京师著名的八景之一,与醉仙楼、红袖招并列为三大风月场所。如此深具韵味的地方,本宫为之取名为:春潮带雨晚来急。不过旁人嫌其繁复,一般简称为春潮。
荷塘外,小桥上,一身白衣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成了神来之笔,即便被捆成了粽子,也是春潮的画龙点睛之笔,如斯画面令人沉醉。直到一声“扑通”,将我从沉醉中惊醒。
高唐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也同我一般望向桥下:“也该找人修修那桥下的坑了,长年这么砸人,不晓得该有多深了。”
我愁眉一皱:“你说他们怎都喜好往那里跳?”
“这春潮带雨晚来急的黄金分割点便是那座小桥,人从那里往下跳,从园林学与审美学上来说,醒目也凄美。”
就在我们进行美学探讨的同时,那位跳水的粽子已被公主府的下人熟练地打捞了上来。
我对从良道:“本宫近来不太喜欢用强,你怎又逼良为娼?将好好一个公子捉了来,你忘了平日本宫的教诲了吗?”
从良神采奕奕又神秘兮兮地道:“公主,您好生再看一眼,那是谁?”
是时,那白衣滴水的公子用生死置之度外的冷漠眼神朝我瞥了一眼,顿时,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
从良提示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我恍然,竟是那日春游时我遥遥望见的一位公子,当时没忍住感叹了一下:“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不想我这家仆竟如此会琢磨主子的心意,笃定我觊觎了人家。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拿奏折敲向从良的脑袋,“你琢磨着本宫该是这么个意思吗?”
就在本宫潇洒地挥了挥手,令那陌上公子自行离开公主府时,他气度从容、不卑不亢地转身离去的瞬间,某个东西击中了我紊乱的感情线。
“慢着!”
他停了身形,回头冷冷道:“学生是读书人,万不会做你裙下之臣!”
我又被击中!
像!太像!那冷傲的模样,我原以为本朝不会有第二人!
从良不知我是什么主意,问道:“公主,放他回去,再补偿二百两银子?”
我牵动嘴角,喉中一声笑:“来了公主府,岂有回去的道理?读书人怎样,科考所图的还不是功名?要多大的功名,本宫不能给你呢?”
白衣公子身体一震,嘴唇血色褪去:“你、你、你……”
我广袖一挥:“带下去洗白了,今晚给本宫送来。”
从良十分开怀地去命人烧水了,白衣公子欲再次纵身池塘,被人拦了下来,扭送去了浴房。
高唐笑吟吟道:“恭喜殿下觅得枕边人。”
我却不敢太乐观,未雨绸缪一下,到时候枕边暴乱也好应对:“这种拒死不从的,恐怕得使些手段。”
“殿下要哪种程度的药?热情似火主动解衣的,还是昏迷不醒任人轻薄的?”
我考虑一番后,道:“来个折中的,不能太热情,否则夺了本宫的主动权;也不可太昏迷,否则本宫少了些趣味。”

夜风徐徐、凉月弯弯之时,我踏进了藏娇阁。被强行洗浴更衣后的公子穿着一身宽松衣袍,约莫是从良准备的便于宽解的意思,头发也是从良擅长的低束式,便于躺平的意思。这位公子此刻正在灯下看一卷书,知道我来了也视而不见,果然淫威不能屈。
我这人真的不喜用强,即便要来强的,也是先礼后兵。
“这么晚了还看书呢,当心伤着眼睛。”我将灯火往他身边移了移,顺便人也坐到了紧挨着他的凳子上,淫爪搭上他的胳膊,“还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呢。”
他身体僵硬地坐着不动:“学生楼岚,请公主自重。”
瞧他神色煞是有趣,白净的俊脸透着些粉色,侧容棱角分明,夜里灯影下尤其透着重重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又凑近他几分:“我自重,你读书,岂不辜负了如此良辰?”
他面色忽白忽红,视线始终不与我交错:“公主府的美男子还少吗?公主何苦非与学生为难?!”
“那日陌上,是你生生闯入我的视线……”我深情款款,一指钩起他的下颌,“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我竟与君相逢。来的是谁家的公子,生的是春光满面、美丽非凡?这位公子,请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这段情话脱口而出,竟然已是如此顺溜,记得年少时从某本艳词话本中背下来的时候还磕磕巴巴。
楼岚公子脸色血红,忙离凳起身,试图逃离本色魔的控制:“你、你、你……荒唐!”
我亦起身跟上,步步逼近,抓住他的手臂:“你就从了本宫吧!”情话说完,该办正事了。我抬手对着他面门一抖袖口,迷烟扑面,他呛了一口后便乖乖倒入了本宫怀里。
高唐这药果然有奇效,比含笑半步颠还厉害。
门外候着的从良与一名护卫赶紧进来将我怀里的七尺男儿拖上了床榻。临去时,从良笑眯眯地道:“公主的情话前奏配合表情、语气已然炉火纯青了,不过后半夜的主题需悠着些,明日还要上朝。”
我轻抚美人面,点头欣然道:“你们也不必守在外头了,不然本宫发挥不出来。”
从良乖巧地带着护卫撤了。
轻薄美人这种事,本宫可谓颇有心得。当下除了楼公子的外袍,凝视着他冷清清的面容,一时情不自禁地俯身亲上了他的唇角:“拾遗……”
兴许是彼时本宫太过投入,未曾察觉身下人儿紧绷的状态,这才直接导致了本宫的悲惨境遇。
“噗”地一下,某种锋利冰冷的刃,刺入了我的下腹……
这后半夜,整个公主府陷入了一团混乱之中。
——大长公主被行刺了!

被刺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不过自古宫闱无秘密,尤其是那些风月秘闻。
四更天的时候,我气息奄奄地躺在凤榻上,由高唐给我止了血,上了药,缠了绷带。
“大长公主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韵事,明日一定会传遍京师各个角落。”高唐剪了绷带后一处,状似同情。
“本宫可是被你害死的……”我有气无力,“你那药,为何对他无效?你如此偷工减料,制造伪劣药品,是为哪般?”
高唐沉思:“对他竟无效吗……”
我腹痛得厉害,懒得去想其中关窍,只觉“色”字头上一把刀,诚不我欺。
“殿下,宰相来了!”
我一惊,险些坐起,顿时牵动伤处,痛得额头冒汗。
本朝宰相简拾遗在房门外见礼,独具穿透力的嗓音回旋到耳边:“臣拜见殿下!”
“进、进来……”
我扯了半截枕头遮住脸……
高唐咳了一声:“公主,还是先把肚皮遮上吧……”
本宫将将遮好肚皮,宰相便进来了。高唐告了声退,留下我与本朝著名的雍容宰相两两相望。他穿的是居家闲服,竹青色的长衫,系一条麻布腰带,怎么看怎么清贫。少有见他如此衣着,莫非是来不及更衣?我心头不由自主地荡漾了一下。
他长身立在我榻前两丈远处,居然还是不肯缩短距离,我心头那点荡漾连个水花都没能溅起来。
“公主伤势如何?”宰相大人终于出言关心了一句,不过视线仍在我凤榻以下,并不直视于我。
“不打紧。”刀入寸余,若是那上面再有点毒,此刻本宫早就呜呼了,若不是高唐医术高明,我此刻也牵不出那丝虚伪的笑。
“刺客在何处?可曾交与大理寺?”
“……这个,他若入了大理寺,只怕免不了受皮肉之苦……”想到楼公子细皮嫩肉,恐怕挨不得板子,我一边忍着痛楚一边沉吟,忽感一股异样,眼睫一转,竟见简拾遗一双眼已抬了起来。蓦然与宰相对视,本宫竟一时有些不习惯。也难怪,他时常不以正眼看我,但凡甩我一个正眼,那必然是我于事应对太过专断不合正常人思维。
“这位公子是出于什么目的行刺公主,还需调查清楚。”称呼由刺客变为公子,不愧是一代名相啊,几句话便套出了我禽兽的真相。
我咳嗽一声,索性承认了:“床笫间不太和谐,他失手伤了本宫,倒也无须过多调查。”
“为公主侍寝竟私自携带凶器,如何不调查?”
“他又不是自愿的……”
“公主怎知他不是自愿?”
“……”我盯宰相一眼,“简相对自家姬妾夜里是否自愿难道不清楚?”
我那贤侄为拉拢宰相,不知赏赐了多少美姬艳妾到相府,男人为官纵然清廉正直,也未必就不好色。虽然本朝的长公主——我那蛮横的侄女明恋宰相已久,多番闹到她那皇帝弟弟跟前,掀了龙椅,却也无法将那帮相府姬妾毒打一顿。当然,本朝的大长公主——本宫我气度岂是常人能比?为表示对臣子的赏识与嘉奖,亲自赐下绫罗绸缎、珠宝玉石给相府的姬妾们,下完旨回来便扑上凤榻咬被子。
想起那些心酸事,本宫心中便是酸上加酸。
果然,清廉正直的简相不说话了。被本宫戳到短处了吧?天下乌鸦哪有不黑的!黑得本宫心口好疼,似乎也是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快狡辩呀,为什么不狡辩?不狡辩就是默认了呀,本宫心口太疼了……
“殿下可是伤口疼了?要唤高御医吗?”简拾遗不觉上前了几步。
我瞧了瞧那距离,当即从靠枕上滚到床边:“莫非有刀片未曾取出……”
简拾遗三步并作两步,近了凤榻,将我扶住:“公主!”
我奋力往地上滚去,简拾遗一把将我抱住,以自身胸膛挡住了我滚落的姿势,慌乱中竟拿袖子给我擦额头汗珠:“公主勿动,臣去唤御医……”
我牢牢拽住他,直抽冷气:“你别动,再动,本宫伤口要裂开了……”
如此一番折腾,委实要裂开。
我疼得浑身直冒冷汗,抓着简拾遗的胳膊,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本宫不负荒淫公主之名啊,如此剧痛之下,还能抽空辨别他身上隐隐的香气,有没有当初我赐给那些姬妾的香料中的某一种。
正分辨着,便觉他一手掀了被子,只见被褥上全是血,我腹上亦都是血……
“传御医!”简拾遗一边按着我不让我再动,一边朝房外急唤。
昏倒前,我拉着宰相的手,吃了一把豆腐,对他道:“本宫随先帝去了,你们就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今夜同他扯的那些话,唯这一句,不打诳语。

高唐再度将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第二日,我彻底清醒过来时,公主府里已候满了文武百官。一时间,春潮带雨晚来急的荷塘内每隔三枝芰荷便有一名朝廷大员,黄金分割点的小拱桥已被踩出了裂痕。
我拽着一人的手痛心道:“本宫还没死,叫他们都回去歇着!”
从良望了我身边某人一眼,答应了一声便跑出去了。
我拉着的一只手,骨节修长,手感让人十分受用,捏了捏,揉了揉,摸了摸……
从良跑了回来,语气较为紧张:“公、公主,收、收敛,低、低调,手、手、手……”
本宫好不容易被行刺一回,正是吃豆腐的好时节,收敛什么!我半眯着的眼里,一团牡丹拥了进来,艳光四射,晃得我一时睁不开眼。
“听说姑姑霸王硬上弓被良家男子行刺了,姑姑您以后还行吗?”这幸灾乐祸的腔调,除了本宫的贤侄女——本朝长公主洛姜不作第二人想。
我和蔼可亲地一笑,缓缓睁开眼:“姜儿怎也来探望姑姑了?”
却见我那贤侄女的目光灼灼地落在她姑姑的手心上……
我不自觉地松开了手。简拾遗重获自由,瞬间退后三步远,不过神色依旧是淡定如常。别说是本宫崩了,就是泰山崩了,他也未必会慌乱一丝一毫。既然如此,为何要退得那般远?
洛姜盯了宰相一眼,再将犀利的视线转到我身上,明媚一笑。洛姜是皇室的小天香,年方十四,艳名远播,是京都贵公子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中情人。这一笑,果然倾国倾城。
“姑姑,您这是何苦?虽说您早过了豆蔻碧玉之年,可咱们皇族的大长公主想要男宠还不容易吗?早些年不堪您折辱、出了家的叶公子,嫁了藩国的林公子以及不愿做驸马、跳了渭河的宋公子,诚然伤了您的心,但也不见得就找不到一个愿意受您折辱,且不会出家抑或远嫁以及跳水的驸马。姑姑放心,替您物色驸马,照料您的老年生活的重任,就交给侄女了。”
我颤着心肝,欣慰地笑了笑:“姜儿委实孝顺。”
洛姜再转头瞧向宰相:“简相以为呢?”
简拾遗目光轻轻地从她面上一掠:“为大长公主屏选驸马一事,需慎重,倒也不急在一时。”
洛姜冷哼一声:“不急在一时?简相可知姑姑今岁已然春秋几何?”
简拾遗不假思索,不动声色:“殿下十七岁辅政监国,历时三载,今岁足双十。”
“简相可知女人青春是耗不起?姑姑作为女人的大好年华都已逝去,还不急选驸马,简相是希望姑姑春宵寂寞、孤苦一生?”
“臣并不是反对遴选驸马,只是需慎重,对驸马才华、品行以及祖上三辈都需细细考察。”
洛姜气得一甩袖子:“你怎么不说八辈祖宗也要从坟里刨出来一一验身细细考察?”
简拾遗淡淡道:“八辈难以追溯,五辈倒是可行。”
“简拾遗!你故意跟本宫抬杠?!”我那贤侄女终于忍无可忍,踢翻了一个凳子。
“臣不敢。”宰相大人默默望向那只翻了肚皮的凳子,走过去将其扶正。
洛姜带着怒气转向了躺在床榻上养神的我:“姑姑,我已经给您物色好了驸马,不必谢我。”
霎时,我被愁云惨雾笼罩:“姜儿,再逼人跳了渭河,我有何面目去见你地下的父皇?”
“姑姑放心,这位是自荐的。”
我一骨碌爬起来:“当、当真?”难道本宫真要铁树开花……
“绝不骗姑姑。这位正是宰相大人的得意门生,祖籍洛阳,太学出身,现任庐州刺史,姓何,名解忧。”
我一颗欢快的心停在了半空:简拾遗的门生……
宰相大人终于抬起了头,面色微变:“解忧?”
洛姜以一种将人一军的姿态愉悦地道:“简相以为如何?何解忧才华品行是得了宰相大人认可的,祖上五辈皆是名士,京都人提起洛阳何家,那都是仰慕得恨不能摸一摸人家门前的石狮子。”
这些我却不甚在乎,只在意一事:“那何解忧长得可过得去?”
“秒杀京都才俊,瞬灭公子王侯。”
我屏住了呼吸,瞧向简拾遗。
洛姜善解人意地回答了我碍于脸面问不出口的问题:“比之简相,也不差。”
我又屏住了呼吸。
就在室内三厢静穆之时,外头从良又号了起来:“楼岚公子服毒了,公主,救他不救?”
“救不活楼公子,叫高唐挥刀自宫!”

我不顾刀伤,暂时搁下那位传说中自荐的驸马,左边宰相,右边侄女,去了藏娇阁。
公主府里的藏娇阁一直都是名声在外,有人以能入藏娇阁为莫大荣幸,有人以一入藏娇阁为莫大耻辱,都因这里是大长公主宠幸男人的地方。所以简拾遗抬头看着金碧辉煌、金光闪耀的三个大字匾额时,脚步停了下来,目中若有所思。
虽然我无数次梦见自己将简拾遗诱进我的藏娇阁,再强行推倒施暴,但每每都于中途心惊胆战地醒过来。强暴宰相的恶行实在闻所未闻,我甚至梦见驾鹤西去多年的三皇兄从地底下跑出来,站在我床头意味深长地观看,再幽幽地道:“阿姒,你果然让朕刮目相看。”
事实上,故去的先皇委实不必对我刮目相看,因为梦中的情景借我十个胆儿我也是不敢加以实施的。
但我依然年复一年地做着这样的梦,可见觊觎简拾遗的贼心不死。
如今,他果真站在了这方牌额之下,眼波沉沉,不知想些什么。
我侄女伸手一拦:“简相就不必进去了,这是男人伺候姑姑的地方。”
简拾遗目中深如渊涧,淡淡望了我一眼,随即转身走开了。我被那一眼望得心中如有一只小手挠来挠去,极想跟上去拉住他,做一些无谓的解释:“这事不能说得太细,但真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侄女笑靥如花地对我耳语:“姑姑,你不必妄想解释了,大家都懂的。”
洛姜不愧是从小在我脚边长大的,简直长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捂着刀伤进了藏娇阁。
“楼公子服的是一品红,再晚一刻,高唐便只能自宫了。”高唐收拾了银针药剂,退离了床榻,经过我身边时耳语道,“公主府未有一品红,此中大有蹊跷。”
楼岚公子躺在被褥下,脸色雪白,眉头紧蹙,一副不堪折辱之态。不过在我看来,却别有一番弱质纤纤的惹人怜惜之感。
“啧啧,难怪被行刺了也要留个活口,姑姑的口味一向既重又不走寻常路。”洛姜在床边研究着,“我怎么觉得,这位公子从某个角度看,很是像一个人呢?”
我执着她的手,连忙拉到一边,和蔼地道:“贤侄女,那位自荐的何公子,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瞧瞧?你要什么,姑姑都绝不吝啬。”
她眼中光芒一闪:“侄女给您物色驸马,姑姑您把简相赏赐给侄女。”
我被口水呛到。
洛姜给我捶背:“姑姑,您悠着点儿。简相那种廉洁的重臣,您是吃不到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就给了侄女吧!”
我好不容易缓口气,拉过椅子坐下:“那简相,你也知道是股肱之臣,逼不得,杀不得,掳到床榻上,就更是使不得。”
洛姜娇嗔:“谁要掳他到床榻!姑姑的心思忒龌龊!人家只是想跟他发展发展感情。当然,凭着姑姑一手遮天,将侄女赐婚给他,谅他也不敢拒绝!”
我再顺了口气:“相府姬妾众多,你嫁过去定会受委屈,姑姑于心不忍啊。”
洛姜握拳道:“本公主嫁过去,岂会怕了那些姬妾?大不了宅斗嘛!”
“住口!”我拍案,“堂堂公主,岂能与那帮贱人混战?失了身份!”
贤侄女果然不买账,“哼”了一声,指着床上的楼公子道:“哟,这位公子怎么看怎么像简相啊!”
“当然嘛,发展发展感情还是可以的,年轻人嘛!”我欣然道,“赐婚嘛,就看你们感情发展得怎么样了。”
“就知道姑姑疼人家了啦!”洛姜给了我一个熊抱后欢快地跑了出去,约莫是跟简拾遗发展感情去了。
姑姑我一人黯然神伤。
榻上神似简拾遗的楼公子撑着起了身,漠然看向我:“只因学生像了简相,便要受你辱没,还是那句话,学生宁死也不做你的裙下臣,若再逼迫,学生便一头撞死!”
我心肝一颤:“你这宁死不从的模样,甚合本宫心意。”
血一般的事实证明,调戏良家男子,万不可在人家万念俱灰的时候,否则,报应就在当下。
楼岚公子当即便要碰床柱,我眼明手快奔了过去,他一头碰在我腹上……
再度,血崩。

高唐三度将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据我的贤侄女说,她与简相正在花间相谈甚欢,忽闻藏娇阁内一声厉呼:“公主!”
洛姜认为那是闺阁间的情调,尤其是她的姑姑颇为重口味,折腾得男宠告饶也未可知,所以不必理会。
直到又一声厉呼:“来人!救公主!”
众人这才知道是本宫出事了,于是一同闯进了藏娇阁。
“且慢!”我打断洛姜的叙述,“这么说,简相也冲进了藏娇阁?”
洛姜哼哼道:“姑且是吧。您应该注意的不是这件事。当时,姑姑腹下血流如注,跟流产了似的,血腥得要死,哼,简相当即抱起姑姑……”
“且慢!”我再度打断洛姜的叙述,“这么说,简相抱了本宫?”
洛姜重重一哼:“姑姑再打断,我就不说了!”
“好好,你快说,简相是怎么抱着本宫的?”我心头一阵荡漾。
“就跟抱木头一样抱呗!”
“然后呢?”
“然后就是高唐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然后呢?简相呢?”我急得咬被子角。
洛姜悠悠然到桌边倒了杯茶,一边吹一边喝:“拾遗呀,他得知姑姑没事了,就去藏娇阁把楼公子带走了。”
我心一暖,再一凉:“带走了楼公子?去哪里了?”
“相府。”
我一惊:“拾遗私设刑堂,刑讯逼供?”
“指不定是与楼公子把酒言欢、普天同庆呢。”
只因简拾遗率先冲进藏娇阁,抱了本宫,又强行将楼岚公子与本宫隔离,洛姜心中不太痛快,邪火都发到了本宫身上,发泄一阵后累了,便踹了从良一脚,扬长而去了。
从良揉着膝盖,委屈道:“殿下什么时候把襄城公主嫁去番邦和亲?”
襄城是洛姜的封号,寻常国人只能唤她封号,如我这般随意称呼公主闺名的却不多。
我躺在床上,望着床顶:“这个想法,本宫筹划了十年了。”
为了避免洛姜逼我下旨给她赐婚宰相,必须尽快替她物色驸马。趁着她十四岁大好年华,赶紧把她嫁掉,这样皇宫就安宁了。想到当年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未能带着嫁妆与白老将军家的公子私奔,我就愁绪满怀。
我在皇宫长到十四岁,都未有一位少年对我一见钟情,直到御园酒宴那回,白老将军家的公子躲在假山后,一钩脚,将我绊倒,我放声便要大哭,他一手捂住我的嘴巴,一手捏了捏我的脸,十六岁少年刚刚变音的嗓子调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跟本公子私奔?”
我被他捂得快要断气,他才松开手,对着我的嘴唇亲了一口:“别哭,本公子对你一见钟情。”
本宫的初吻便是在那时候没的。
以前听三皇兄说,女子被男人亲了嘴后,就必须嫁给这个人。当时我小脸通红,以为他便是我将来的夫君,糯着嗓音答道:“我叫重姒,父皇叫我重重,哥哥们叫我阿姒。”
那小子当时一听“父皇”二字,脸色变得跟翻书不相上下,当即扔下我便跑:“小公主长大了,本公子再来娶你,今日之事不要告诉别人!”
不晓得怎么就将未来夫君给吓跑了,我撇撇嘴就要哭。
这时,假山对面走过来一个少年,青衣翩翩,气度从容,对我道:“一定是舞阳公主吧,不要受他诱惑,等你长大了,会有更多的诱惑。当你看过沧海后,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水?”
“你是说,观于海者难为水?”我拽着他的衣角,不安道,“你是谁?刚才的事,你不要告诉我父皇。”
他笑了笑:“公主这么小就看过《孟子》了,将来定不是寻常的公主。家父是简学士。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重重放心。”
接下来的几年,父皇驾崩,大皇兄与二皇兄作乱,三皇兄与我联手将二人干掉后登了基。那时,我梦中时常见大哥、二哥泣血逼问于我,为何临阵倒戈,父皇明明传位于大哥的。
我没有告诉他们,父皇传位于大哥,却没有在诏书中提到将三哥一家斩草除根,而这项血洗计划却在大哥二哥醉酒后为我所知。我倒戈了,成了大哥二哥计划中的致命一击。三哥继位后,遵守了与我的密约,留了大哥二哥两家的骨血到民间,命他们永生不得返回帝都。
生在帝王之家,我两手沾满血腥,何以解忧?唯有男色。我作为的长公主,时时为非作歹,刻刻逼良为娼,处处调戏美男。据说,掌管帝王家起居注的史官将我评作“荒淫公主”。
此后,因我属意叶侍郎家的公子,他察觉后立即剃了度出了家;又因赞美过林尚书家的公子,他听闻后请赴藩国入了赘,嫁了人,一时京都传为笑谈。
到本宫十七岁时,三皇兄决定招宋尚书家的公子为驸马,结果那公子听闻了我的种种劣迹后,毅然跳了渭水。我还来不及伤情,三皇兄突然驾崩了,将他的一儿一女外赠一个朝堂交到我手。
三哥儿子登基后,我由长公主升级为大长公主,帝王家再没有辈分比我高的。那时,我也不过十七岁。何以解忧?唯有男色。我便更加荒淫得连史官都流泪感叹: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当然,我就更加嫁不出去了。
自然,也再没人叫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