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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40年冬,黄河北岸,西阳县东郊。黄庸讲堂内,一瘸腿老先生正在释讲礼学,堂下有十余处座位,却只有一位少年在端坐听讲,其他座位皆是虚席。

下午申时,大雪飘落,天色渐暗,老先生一课授完,放下书卷冲少年摆了摆手,示意散学。

堂下是一名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收拾了文房用具之后,走上前去冲老先生躬身开口:“学生听闻北方战事吃紧,西阳已成累卵之地,不可久留,先生有何打算?”

“老夫行将朽木,不愿背井离乡。”老先生平静摇头。

“先生,胡人凶残成性,暴虐食人,您留在此处凶多吉少。”少年低声说道。

“胡人要杀遂了他便是。胡人要食,也遂了他,只要他们不嫌老夫骨瘦肉酸。”老先生微笑开口。

“学生成亲之后便要举家南迁,圣人云‘君子不立危墙’,恭请先生同往,这亦是家父的意思。”少年深揖于地。

“令尊厚义,老夫感铭肺腑,你代老朽谢过令尊,不过老夫不愿离开故土,天色已晚,你早些去了吧。”老先生抬手送客。

少年闻言无奈叹气,自怀中拿出一拳头大小的小包双手送至先生面前说:“先生,授道十年,恩厚德重,这些银两请您收下,以备不时。”

“传道解惑乃为师本分,月月供养你们也不曾匮缺,这银两老夫万不可受。”老先生连连摆手。

“先生万自珍重。”少年将布包塞于老先生怀里,转身快步疾出。

“莫问,这可使不得。”老先生愕然说道。

少年闻声并不回头,银两必须留下,不然老先生日后无以糊口。

“你饱读圣贤诸子,深具君子仁风,然君子之道用以乱世恐受其害,日后行事需明辨善恶,分而处之。”老先生腿瘸,追赶不便,只能高声叮嘱。

少年闻言回身再拜,随即转身出门。屋外大雪纷飞,一麻衣仆人正在雪中等候,见少年出门,立刻将带来的袍子为少年披上并接过了少年手中的文房砚纸。

少年名叫莫问,现年十七,父亲经营着县城的药铺,他是家中独子。旁边的麻衣仆人小他一岁,是家里世仆的孩子,本姓吴,因“吴”与“无”谐音,为商贾之家所不喜,故莫家众人皆称其小五。

归家途中莫问在县城三岔口的食铺停下来买了一个包子,到得无人处递给了小五。

“谢谢少爷。”小五道谢接过。

莫问微微点头继续前行,由于连年的灾荒和战乱,粮食极为匮乏,一日三餐是家道殷实的老爷公子才能享受到的,至于贩夫走卒只能是两餐,还是稀粥。

“明天你就要成亲了,也不知道林家二小姐长得好不好看?”小五跟在莫问身后。

“女子德操为重,样貌不重要。”莫问说道,他的这门亲事是由父母定下的,女方是绸缎庄林祥的二女儿林若尘,林家也是商贾之家,女儿娇贵得紧,谨遵礼仪,足不出户,外人自然无从知道其相貌。

“这话说的,林家二小姐要是长得跟包子似的,你还要不?”小五举着尚未下口的包子。

“放肆。”莫问笑着起脚,小五笑着闪开。

县城并不大,讲堂距离莫家药铺不足五里,片刻过后二人回返药铺,药铺里的众人正忙碌着将药柜里的药材捆扎装车,小五将文房书籍交还莫问,跑过去帮忙,莫问独自一人穿过外堂进入内院。

内院里的女眷正在张灯结彩,布置新房,虽然做的是喜庆的事情,众人的神情却带着焦虑和不安,原因很简单,北面的赵国就要打过来了,莫家要赶在南迁之前为莫问和林若尘完婚。

赵国是胡人建立的国家,现任皇帝石虎为羯族人,凶残好杀,北方大部分地区都在他的统治之下。汉人建立的晋国眼下退居黄河以南,西阳县是晋国在北岸仅存的几个州县之一,眼下赵国南征,边境战事吃紧,为了安全,乡民都做好了逃难的准备,只待黄河封冻就要踏冰南下。

见过父母之后,父亲留住了莫问,与之携带祭品前往莫家宗祠,男子娶亲之前要祭天告祖,这是规矩。

莫氏宗祠位于药铺正北不远,父子二人进入祠堂先行祭拜了祖先,礼毕之后父亲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自食盒底部拿出了八块金饼埋藏于祠堂西北的地下。莫问出手帮忙却并没有多问,他明白,父亲此举是为了给家人留下后路,南下避难只是无奈之举,战事结束之后还是要回返故土的。

回返途中天色越发阴暗,傍晚起风,气温再降。虽然天寒地冻,麻衣瑟瑟的乡民却极为欢喜,因为天越冷河面结冰越厚,众人越能及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即便事出仓促,规矩还是要守的。晚饭过后,本家一嫂子将七岁的孩子抱了过来为莫问安床,男子成亲前夜需要有一父母健在的男童陪睡,寓意多子。

次日清晨,莫问换上新衣,辞过双亲,骑马携轿前往林家迎亲。

“小五,你怎么满头是汗?”莫问抱着铜雁坐在马上。

“老爷让我去河边看看情况。”牵马的小五转头回答。

“河面冻实了没有?”莫问问道。

“没有,走人凑合,走车不行,明天可能差不多了。少爷,看样子你昨晚没睡好呀。”小五见莫问无精打采,关切地问道。

“别提了,安床的孩子下半夜尿床了。”莫问皱眉摇头。

“童子尿又名黄金水,不但祛湿降火,还能扶正辟邪,大吉大利呀。”小五转头幸灾乐祸地偷笑。

莫问横了小五一眼,没有再接口,二人虽然名为主仆,实则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彼此说话相对随意,不同的是莫问饱读诗书,重礼寡言,而小五常年在药铺做事,为人圆滑,话也较多。

药铺距离绸缎庄不过数里,没过多久便到了林家,林家周围聚集了大量的乡人,见到迎亲的队伍立刻一哄而上堵住了道路。

莫问懂得规矩,大户成亲的时候必须要撒喜钱,又名开道钱,故此不经冰人①提醒便自马鞍上拿出一包囊递给了小五,小五掏出铜钱分撒左右,乡民左右抢拾,让开了道路。

女婿迎亲的时候是上宾,岳父岳母必须亲迎,当看到岳父岳母时,莫问开始紧张,在冰人的指导下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将一直抱着的铜雁双手奉给岳父,岳父微笑接过递给夫人,然后前行带路。

正屋摆放着大量的箱子,箱子的盖子全是敞开的。林家也是商贾大户,各类陪嫁丰厚,被褥、桌椅、甚至炊具都备下了。陪嫁正中的彩头是两个酒杯大小的金童玉女,由黄金打造,金光耀眼,憨态可掬。除了这些器皿,林家还陪嫁了一个颇有姿色的丫鬟。陪嫁的丫鬟又称“陪妻”,是与小姐极为亲近的人,过门之后负责继续照顾小姐,也在小姐不便之时侍奉姑爷。

陪嫁有清单,岳父将清单递给莫问,莫问谨遵古制打开清单核对陪嫁。其实这只是走个过程,莫问的注意力此时在后院,林家的丫鬟此时全在后院忙碌,后院正屋里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林家二小姐林若尘。

冰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撮合了数不清的姻缘,对于婚姻嫁娶之事熟之再熟,典礼、同喜、请门、哭别、叩谢等仪式过后新娘上轿,娶亲队伍回返。

一直到现在莫问仍然不知道自己妻子的样子,只知道新人姿态婀娜,声音嘤咛,此等轻云柔柳之姿,想必不会是丑陋骇俗之容。

“少爷。”小五将撒剩的喜钱递给莫问。

“赏你了。”莫问此时心情极好。

“我们下人不能使钱。”小五将钱袋挂上了马鞍。

“男子逢双不娶,你今年十六不能成婚,明年我也给你成个家,把少夫人的丫鬟许配给你。”莫问赞许地冲小五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跟小五感情深厚并不单纯因为小五跟他一起长大,主要是他欣赏小五与生俱来的忠诚,忠诚是美德,是父子骨血延承的,吴家骨子里有这种优秀的品格。

“谢少爷。”小五激动之下微微颤抖,他们家与莫家祖上就签有卖身契约,主仆名分是世代定下了的,主人若不为仆人成家,仆人终生不得婚配。

回返莫家的时候是上午巳时,按照礼仪,婚礼应该在黄昏时分举行,但此时战事紧急,已经有乡民踏冰南下,城中弥漫着惊慌,为策万全,一切从简。祠堂拜过列祖双亲,正堂谢过冰人媒妁之后,新郎新娘便进入洞房,此时不过下午未时。

初入洞房并非夫妻二人,冰人也在,负责教导后的礼数,以一当年青瓠一分为二,为二人斟酒。青瓠极苦,倒酒之后味道更苦,互换青瓠之后夫妻对饮,名为“合卺”,寓意同甘共苦。然后各取头发一缕,剪绕相送,名为“结发”,寓意至死不渝。至此,成亲之礼才算完成,冰人出门,房中只剩下夫妻二人。

 

林若尘坐在床边低头不语,莫问立于桌旁看着桌子上的红漆木盘,木盘里是两件器物,一件是雕有童男童女的松木如意,一件是刻有双斗星辰的喜秤。用手掀新人盖头不吉利,必须用如意或喜秤挑开,至于用哪一件,则看新人自己的喜好。

踌躇良久,莫问拿起喜秤走到了床边,强行压制内心的紧张,挑起了林若尘的盖头。挑开盖头的瞬间莫问心中的紧张就变成了欢喜,因为小他一岁的林若尘极为秀美,一头细顺秀发于头顶盘挽之后左右双垂,鹅蛋脸庞白皙无瑕,柳眉斜鬓,凤眼清凝,鼻若悬胆,口如红樱,盖头被挑开之后的含羞垂头更是倍显小女儿娇媚。

林若尘的盖头用的是红绸,发髻正中有发簪透过红绸加以固定,以确保新人在移步时盖头不至于掉落。莫问欣喜之下手指微抖,红绸细滑,盖头再度垂下,莫问再挑,这一次林若尘含羞抬头冲莫问展颜微笑,莫问回以微笑,四目相对之下,莫问自林若尘眼中看到了柔情也看到了欢喜。

莫问此时心中的欢喜无以言表。婚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林若尘的样子,他也曾经无数次的想象过林若尘的样貌,没想到今日一见,秀美远超其所想,婉柔大过其所望。

微笑过后莫问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事实上,因为胡人南侵,婚礼被迫提前了两个多月,他压根儿就没做好心理准备。

莫问发愣之时,林若尘率先有了动作,抬手拔出发簪取下了盖头,轻移莲步走至桌旁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了莫问面前。

莫问见状急忙伸手接过,茶杯不大,一递一接之下手指难免碰触,二人瞬时红脸。

“你饿不饿?”莫问微感尴尬,情急之下问了个非常蠢笨的问题。

林若尘闻言微微摇头,示意并不饥饿。

“你先歇息一下,我出去走走。”莫问放下茶杯向外走去。一直以来他读的都是圣人典籍、诸子官文,很少翻阅野史艳谈,男女之事只是懵懂,此时他感觉到了极度的紧张,迫切地想要暂离此处定定心神。__

“你?!”莫问刚刚迈步,身后就传来了林若尘的声音。

莫问闻声回头,只见林若尘脸上挂着惊愕和忧虑的表情,显然是误会了他的举动。

“你别误会,得妻如你,莫家之福。我想要小解,去去就回。”莫问安慰了一句,快速开门而出。

关上房门,莫问长长地喘了几口气。冬日的午后很冷,冰冷的空气令他很快自紧张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算了,她是我的发妻,夫妻之间说话完全可以随意,没必要像跟夫子说话那么严肃。”莫问在房外自言自语。

心神定下来之后,莫问才发现母亲和冰人已经自正屋来到了东厢门口,二人皆是一脸的紧张和忧虑。

“问儿,你怎么出来了?”母亲率先开口。

“莫公子,出什么事儿了?”冰人紧张地追问,冰人的后一项工作就是与新人母亲一起验红,女子如果不落红,男方有权让冰人将新娘立刻领走。

“母亲,现在是白天,怎能行周公之礼?”莫问低声开口,他自然知道母亲和冰人在等什么。

“哎呀,莫公子,你可吓着老身了。”冰人抚着自己的胸口,“白天怕什么,快去,别让新人久等。”

“娘——”莫问求救一般看着自己的母亲,男女亲近发之于心,这刚刚见面还不熟悉,况且又是朗朗白昼,怎么能行那私密之事。

“要不这样吧,孙嫂你先回去,林家的门风我们还是信得过的。”莫夫人冲冰人说道。

“那也成,这孩子真是的,害的什么臊呀?”冰人满脸带笑的跟着莫夫人向正屋走去,她还有赏钱没拿。

“孔孟读太多成书呆子了。”莫夫人微笑打趣。

二人走后莫问只能再度回房,林若尘还坐在床边,先前三人的谈话她听到了,知道莫问只是重礼害臊而不是对她不满,故此脸上只有羞涩,不再有忐忑。

“苍天待我不薄,能娶你为妻,往后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绝不会欺凌亏负。”莫问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得夫如君,若尘幸甚,挽发后定当恪守妇道孝敬公婆,为夫君持家育子。”林若尘柔声回应。

“说得这么连贯,这番话你练习多久了?”莫问出言笑问,言罢端起林若尘先前为他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不说。”林若尘低头呢喃。

“你的女工做得很好,这对凤凰栩栩如生。”莫问伸手指着桌上几个木盒其中一个,女子出嫁有贴身陪嫁,都是一些小物件,大多是向乡人和夫家表明自己擅长的技艺。林若尘的贴身陪嫁有四件:一盒面食,一盒书籍,一盒刺绣,一件由红布包裹的琴具,这四件陪嫁说明新娘能炊烹,识文字,精刺绣,通音律。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林若尘低声回应。

莫问闻言连连点头,林若尘说的“凤凰于飞”是《诗经》里的典故,形容凤和凰在空中亲昵,寓意百年好合,由此可见林若尘确实懂得诗词歌赋。

“凰有灵根,腾云振翅栖一地。”莫问有感而发,凰是高洁忠贞的神鸟,相传其不管飞出多远,夜间都会归巢。

“凤生神羽,乘风扶摇上九天。”林若尘随口接道。

莫问闻言微微点头,他先前所说的那句话只是感叹凰鸟的忠贞,并非诗书记载,没想到林若尘能接得这么工整。

莫问并未多想,毕竟妻子有才学是好事。片刻过后,莫问伸手指向桌上以红布包裹的琴具,问道:“这是琴还是筝?”

“筝。”林若尘出言回答。古琴为七弦,古筝为十三弦,虽然古筝和古琴发出的声音都被称之为琴声,实则二者并不是同一事物。

莫问闻言点了点头,古琴一弦多音,比较难掌控,非大师不敢操。古筝弦多音准,学习相对容易,但操纵复杂,在抚琴时动作过多,且高音不够,故此要逊琴半筹。

“夫君若是有意,你我可合奏一曲,以乐通心。”林若尘转头看向墙上的竹笛。

此时殷实之家都会有八音乐器中的一两件,挂在家中,一是主人确实懂得音律,二是主人附庸风雅悬挂装饰。林若尘此举稍显大胆,因为万一莫问不懂音律,就极有可能造成尴尬。

“甚好。”莫问点头笑道,林若尘是林家小女,家境优越,且自身又有才学,难免有些小姐脾气,只需令她心服口服,日后自然可以融洽相处。

林若尘现年只有十六,虽然成婚,却终究是女孩心性,闻言立刻走到桌旁腾挪位置,调音试弦,莫问自墙上拿过竹笛加以擦拭。魏晋时期文风清雅,文人士子大多通晓音律,其中以笛和箫为,一来这两件乐器是竹子钻孔而成,有青竹高洁之风,二来可以站立吹奏,更显男子玉树临风。

林若尘调音完毕落座坐定,随即转头看向莫问。莫问点头微笑,吸气横笛。古筝和笛子合奏的曲子并不多,其中以名曲《凤求凰》为合拍,古筝高音不足,且琴声偏冷偏悲,而笛声的高暖厚润恰好补其不足。

二人准备妥当,莫问先行吹奏,乾坤有别,夫唱妇随,莫问一起,林若尘立刻后随。男子以站为雅,女子以坐为美,二人一站一坐,笛筝相契攀附,以笛声表心志,以琴声露情怀。高处由笛声引领,低调由琴声展铺,唱和之下暗蕴夫妻相处之道,高低之间内藏阴阳相吸伦常。

虽然笛筝相融,但是在行曲之时莫问还是发现林若尘并不柔弱,在曲子行至高音时琴声并不收敛,而是频频拉高,逼迫笛声更加高亢。而每当他竭力将笛声起高过后,琴声立即会变的温柔呢喃。但下次高调来临之时,琴声还会拉高,再次逼迫他奋力而为。

莫问一介书生,吹奏如此高调的笛声令他微感辛苦,但是心中却很是欢喜,夫妻相处并非男人做主女人跟随,妻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有林若尘持家,家道必能中兴。

一曲未了,门外忽然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莫问闻声垂下竹笛皱眉侧耳,外面的脚步声属于小五,但小五平日从不到主人住的内院,如此急切地闯进来肯定有事……

 

“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屋外传来了小五焦急的喊声。

莫问闻声放下竹笛开门而出,小五此时恰好跑到东厢门外,见到莫问之后,便冲莫问开口:“少爷,刚才有个落单的军爷跑来买伤药,说是胡人已经攻破了清平城。”

“啊,怎么这么快?”莫问陡然大惊,清平城是西阳县北面的屯兵关卡,距离此处不足五十里,为西阳县的北大门。

“他说胡人派了妖物打前锋,他们根本就守不住……”小五说到此处见老爷和夫人自正屋走了出来,急忙转身向他们告知情况。

“妖物,什么妖物?”莫夫人瞬时被吓得面色煞白。莫老爷闻言也是大惊,不过人老心稳,短暂的皱眉过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走,马上走!”

莫夫人转身想要回堂屋收拾东西,被莫老爷子伸手拉住了:“先前收拾得差不多了,该扔的扔掉,你去帮问儿收拾一下。”

莫夫人闻言立刻向东厢走来,莫问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回屋与母亲和妻子一同收拾细软,片刻过后收拾妥当,三辆马车立即启程。

“胡人马上就要来了,乡人还不知情,小五,你腿脚麻利,去林家一趟,告诉林老爷和众位乡亲尽早躲避,我们在河边等你。”莫老爷冲小五说道。

小五闻言点头答应,将马鞭交给莫问,翻身下车向回跑去

莫家药铺平日请有帮工,家仆只有老吴一家和两个丫鬟,莫问与老吴和父亲各自驱赶一辆马车,快速出了城门向南疾行。

西阳县离黄河有十几里,出城之后三人驱驾马车亡命飞奔。胡人的凶残众人虽然没有见过,却听北方逃难过来的人讲过,大鼻子胡人不但长得跟汉人不同,连性情也截然不同。眼下北方清平城已经失守,胡人很快就会到来,倘若落到了胡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跑出三里之后莫问转头回望,发现得到告警的西阳县百姓如蚂蚁离穴一般的自南侧城门蜂拥而出。众人都没有想到胡人会来得这么快,慌乱之中拖儿带女连滚带爬,呼老唤少男嚎女哭,场面极为混乱。

三辆马车先前都是药铺运送药草的,并不带蓬盖,莫夫人和林若尘坐在林老爷赶的头车上。莫问赶着第二辆马车紧随其后,车上载的是家里的两个丫鬟和林家陪嫁过来的陪妻。老吴夫妇在后,那辆马车上主要是药铺的器物和各种药材。

昨日下过雪,地上有着三寸厚的积雪,马匹跑在雪地里不时失足打滑,车子颠簸得很厉害,但逃命之际众人也顾不得那么许多,频频甩鞭催马,片刻之后已经能够看到前方五里外的冰封河面。

“爹,冰面能跑马车吗?”莫问高声喊道,莫问之前一直是喊“父亲”的,不过亡命之际也顾不得再咬文嚼字了。

“难说。”莫老爷高声回应。

“那咱们到了河岸把马车丢下吧,性命要紧。”莫问喊道。

“全家的生计全在车上,丢了以后怎么生活?”莫老爷摇头说道。

莫问生平次遇到这种事情,心中难免慌乱,由于担心小五的安危不时回望,故此在雪地里几番遇险,后一次马车几乎就要侧翻,惊出一身冷汗之后莫问再也不敢分心旁顾,专心驾车跟在父亲后面。

一炷香之后马车到了河边,众人停了下来略作喘息等待小五。

莫问站在车上翘首北望,发现除了逃难的百姓并不见胡人兵马,这一情形令他心中微定,随即转头环顾,很快他就发现了跑在人群前列的小五。

小五天生脚力好,加上熟悉这里的地势,因而很快跑近。不过就在小五离此处尚有百丈之时,莫问看到了大片骑马的胡人出现在了北方山脊,距离河边不足五里。由于距离较远,莫问看不到胡人的样貌,但是他能看到胡人在追赶砍杀自城中逃出的百姓。

“爹,胡人来了。”莫问惊恐地冲父亲喊道。

莫老爷闻言眉头紧皱,回头焦急地看着远处的小五。

“老爷,咱们先走。”危急关头老吴抖动马缰率先冲上了冰面。

“小心点儿。”莫老爷赶车跟了上去,主仆多年,他自然知道老吴抢先驱车上冰是在为他们探路。老吴驾的马车重,只要他能过去,后面两辆马车都能安全通过。

“少爷,快走,我能跟上。”小五人未到声音先至。

莫问闻声并没有立刻赶车上冰,而是惊愕地看着北方不远处骑马的胡人。

那些胡人穿的都是蛮服,鼻子很大,满脸胡须,此时正大声呼喝着挥砍逃难的百姓。他们用的弯刀极为锋利,砍人头颅如同切瓜,有砍中后背的百姓一时不得死,在雪地里发出绝望瘆人的痛嚎,莫问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惊愕之下浑身抖如筛糠,手脚竟然不听使唤。

“驾!”小五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接过缰绳代替莫问将马车赶上了冰面。

河面宽有数百丈,冰面很滑,马蹄铁掌,在冰面上不敢走得太快,不然马匹有可能摔倒,三辆马车保持着五丈左右的距离战战兢兢地向对岸走去。

“爹,快点儿。”小五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冲走在前面的老吴喊道。

“爹!”小五话音刚落,中间马车上的林若尘就冲着北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莫问茫然回头,看到的却是跑到河岸的岳父被胡人自左肩至右肋劈成两半的惨象。

林若尘叫过之后便晕了过去,莫问没有晕,但是他吐了,他看到了岳父的鲜血也看到了岳父的心肺,而两个时辰之前岳父还活生生地笑着送他上马。

就在莫问呕吐之际,一声冷脆的“咔嚓”之声令他陡然汗毛直竖,这是冰面不堪重负发出的冰裂声。

“老爷,这里不行,往下游走……”老吴话音未落就被巨大的“咔嚓”声淹没了。

莫问止住呕吐抬头前望,只见老吴夫妇以及其驱赶的马车已经掉进了冰窟,由于马车是木质,落水之后在马匹奋力游动之下并没有立刻下沉。

“老吴,抓住鞭子!”莫老爷见状急忙下车跑到冰窟边出手援救。

“爹,娘,我来救你。”小五情急之下跳下马车向前冲去。

“别过来!”莫老爷见状急忙高喊阻止。但是为时已晚,冰面本来已经有了裂缝,小五还未跑到裂口处冰面就再次塌陷,冰面上的二人连同第二辆马车瞬间落水。

本来被吓得六神无主的莫问顿时方寸大乱,在骨血亲情的本能驱使下跳下马车向冰窟跑去,到了近前伸手去拉位置较近的母亲和林若尘,但是冰面一旦破碎根本无法承重,一拉之下脚底一轻,冰水顿时呛满了口鼻。

莫问粗通水性,落水之后立刻屏住呼吸抱起已经被冰水冻醒的林若尘将其托上冰面,随即又试图将母亲救出,但母亲中年发福,且穿有棉衣,棉衣入水沉重,几番尝试终是不能。

冰水极冷,顷刻过后莫问便感到身体开始麻木僵硬,环顾旁侧,发现父亲和老吴已经不见了踪影,小五正在做着跟他同样的事情。

“我爹呢?”莫问冲小五高声喊道。

“都被水冲走了!娘,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小五语带哭腔,河水虽然结冰,冰下的河水却仍然是流动的。

“娃儿,救夫人。”小五的母亲奋力掰开了儿子的手指,顷刻之间没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娘!”小五哭喊着潜入水中试图寻找,几番浮沉又怎能寻得到。

小五眼见无望,挣扎着游了过来,与莫问一起向上承托莫夫人,二人合力之下终于将莫夫人的上半身推上了冰面。但是莫问随即就感到了异常,先前一直向上攀爬的母亲忽然不动了,探头上望,只发现母亲的额头正中插了一根尺许利箭,前入后出,已然死去。一个独眼胡人正拉着那辆没有落水的马车向北岸走去,林若尘和那几个丫鬟全在车上,过度的惊吓令她们呆若木鸡。

“我跟你拼了。”母亲的惨死和妻子的被掳令莫问极为悲愤,悲怒之下生出一股大力,快速爬上冰面颤抖着向那胡人冲去。

莫问的喊叫惊动了那个胡人,胡人转身搭箭开弓,双方距离不足五丈,莫问顿时前胸中箭摔倒在了冰面上。

中箭之后的莫问并没有立刻失去知觉,但是重伤之下他已经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上的那抹红色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