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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春期(节选)

     谈到自己的思春期,实在颇有时代差异的感觉。我生于大正十四年(1925),因此昭和十年(1935)左右,可说是我情窦初开的时期。当时,爆发了二二六事件[1],军国主义的风潮日渐炽烈,整个社会笼罩在战争爆发前的紧张气氛之中。在这种情势下,所有的享乐都被视为恶习,性的问题亦然,被视为阴暗堕落,会严重阻碍国家的整体发展,因此只能被无情地打压。不过,从这个意义来看,当时二三十岁左右的成年人,早已过着极度颓废的享乐生活。因为他们已感受到时代的狂风暴雨将至,战事一旦爆发,他们可能随时会失去生命,所以每天能做的就是偷偷尽情地寻欢享乐,以消除内心的恐惧与焦灼。与过去不同,现在虽知道自己明天尚能活着,却因暗不见底的空虚生活,备感焦急煎熬,转而及时享乐。我那时还是个少年,看不清楚世事的底蕴,只能把诸多的刺激压抑下来。当然,我不是太阳族[2],也不是男女同校,只能继续过着男学生们单调乏味的生活。况且,我又长得不够俊美,没有异性缘,除非我主动展开追求,可我又偏偏缺少这份勇气,因此我的思春期平淡无奇得可怜。

我就读的“学习院”[3]是个极为遵循古老传统道德的学校,直到大正时期(1912—1926),校内才稍稍出现并包容上流社会惯有的品德堕落。我们学校与一般学校不同,学生没办法从同学之间得到太多性方面的知识。学生们多半是纨绔子弟,在这方面,他们不是装模作样就是避而不谈。记得我就读中学初等科的时候,一天,与同学们走出校门,碰巧撞见一只公狗和母狗做出诡异的动作来。我看这两只狗搭骑的姿态实在太奇特,便向同学问道:“它们在干吗呀?”同学若无其事地回答:“它们在交尾呢!”我问:“什么是交尾啊?”同学说:“你连交尾都不懂,真是傻呆!”我是由祖母带大的,一回到家里,先向祖母问好,专门照顾祖母的护士也在,我倏然在她们面前劈面问道:“什么是交尾啊?”只见她们俩脸色铁青,狠狠地骂了我一顿:“不许你问这种问题!”于是,我的这个困惑仍没有得到解答。

我依稀记得,轰动社会的阿部定谋杀案[4],刚好就是那时候发生的。或许大家都知道阿部定是何许人也,虽说这是起充满性凌虐的凶杀案,却给在战争阴影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增添了新鲜的话题。当然,阿部定弒主的新闻披露出来,家里的大人们只能偷偷翻阅,甚至把报纸藏起来。看来,每个家庭都这样处理,学生们到了学校,从来不提及阿部定的事件。我向同学探问:“有人知道阿部定事件的来龙去脉吗?”这时,同学神色正经地说:“不知道,不清楚啦。”就这样,阿部定的事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痕迹,淡远而去。

以下这个事例,或许正反映那时候小学生的幼稚无知。话说,有个学生的家长因为脑溢血倒下,这小孩向学校请了假。于是,我们几个同学做了决议:下次那个同学出现的话,好离他远些来得保险。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害怕被脑溢血传染。现代的学童,大概都知道这病是不具传染性的,但那时我们真的害怕极了。不用说,我们对性方面的知识也少得可怜,有人在校内提到性行为的事情,同学们便目瞪口呆,直说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其中有同学说:“我比谁都清楚,我爸爸和我妈妈绝不可能做那档事情。”他说“我比谁都清楚”的口气坚决无比,几乎没有同学加以反驳。

我看起来像是个早熟的孩子,但仅止于精神方面,我经常偷听大人们的谈话。一天,有个年轻的叔叔来到我家,说起他在风月场所和咖啡馆如何受女性欢迎等等。对此,我便故意问他:“叔叔,就算你那么吃香(此处兼具受欢迎与拿得动的双关语意),可她们抬得动你吗?”那叔叔看我不懂“吃香”的意思,开始冷然地嘲笑我。其实,我早就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含义,却明知故问和装傻,因为借此捉弄大人实在有趣。小时候,我就曾写过一篇改编自《茶花女》的小说,经常装出老气横秋的姿态来。

那时候,我在性方面懵懵懂懂,但我对来学校参加母姊会——现在的家长会——的同学们母亲的形貌,却有着强烈的爱憎。比如,有个子爵夫人,总是挂着忧伤的神情,而且眉头深锁,让我觉得厌恶。另一个同学的母亲就不是这样,她留着当时流行的发型1,我觉得她漂亮,让我爱慕不已。可能是我很珍爱自己的母亲的缘故,因此每次看到母亲笑着对同学说,来我家玩玩呀,我总会怒火中烧。年轻人和母亲相谈甚欢的情景尤其令我痛恨。或许,这就是我人生中早体会到何谓嫉妒。只要那个同学一来我家,我便把他的帽子藏起来,从二楼窗户扔了出去。这看似平常的捉弄,其实却充满自身浓烈的敌意与反制行为。



[1]二二六事件指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受皇道派影响的陆军青年军官,以实现天皇亲政的主张,所发起的一场失败的政变。

[2]指放荡不羁的战后派日本青年,不受既存秩序或道德的束缚。该名称出自石原慎太郎的《太阳的季节》,此小说获得一九五六年芥川奖。

[3]位于东京都丰岛区内的一所私立学校,学生多出身于皇宫贵族世家。

[4]阿部定事件发生于1936年,东京一名茶室女侍阿部定将老板绞杀阉割,审判结果,阿部定因痴情所致犯下杀机,判刑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