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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第十章学生工的抗争
  ……
  学生们来到工厂路这件事非常怪诞——她们是被弹弓一下子射到这里的。原本,她们的生活根本不可能和工厂有 交集。而现在,她们却容身于此。在工厂路行走时,她们的方位感很差。有时,甚至连时间感都丧失掉。没有哪个学生能说出樟木头镇的全貌。存在于她们头脑的这 个工业小镇不过是一条路——就是工厂路。她们惊诧地发现,这条路被秘密的面纱包裹,有着另一层隐含的深意。
  所以她们根本不敢去镇中心。下了夜 班,在厂门口买个鸡蛋饼,乘着夜色逃回,钻进被窝慢慢咀嚼,一天也就打发了。她们害怕街道上的每一个行人,不知谁手里拿着迷药。她们总是结伴而行。她们不 敢坐摩托车,不知道公交车路线,更不敢打出租车。她们只去过市场一次——路缝里呲着草,垃圾堆上塑料饭盒振翅欲飞,热辣的阳光抽去了人和物的实质,让路是 白的,房子是白的,天是白的,人是白的。
  正说着话,严美兰旋风般跑进来(翠绿带黑点上衣,十字拖),用家乡话急促地吼,语气激烈,手舞足蹈。然后,曾莉莉和杨丽触电般尖叫:“啊!”继而旋风般开始披衣服。
  原来,周六晚八点要到兵乓球室开会,她们全都忘了——而现在已八点二十!
  她们飞快地滑下楼梯,如腾云插翅般轻快。我跟在后面,浑身紧张,生怕踩错楼梯。那些刷了墨绿油漆的台阶,被昏暗灯光映照,黏糊成一团。
   飞出楼,穿过宿管办公室,到达乒乓球室时,门口已聚起一堆人,正交头接耳。老班将人群分成两排,自己站在中间,俊气的脸因疲惫而坍塌,浮肿甚至把嘴巴和 下巴都泡发了,泡化了,几乎看不出肯定的眉眼。他扯着家乡话,如京剧老生那般用抖抖的指头数落着,嘶喊着,在高分贝的世界里又增加了一缕噪音。他一个劲地 说,说,说。所有的人都像看戏法般看着他。那声音尖锐如刀,一下子就挑开了耳膜,直直地捅进心脏。挑啊挑啊,心已千疮百孔。
  “你们……”“不要……”“不能……”“否则……”
   那声音与声带无关,与喉咙无关,甚至与大脑也无关。它从舌尖直接蹦出唇外,没经过任何一个中间环节的过滤。那声音如鼓点似疾雨,直敲得人眼花缭乱。老班 像患了癫痫症,完全控制不了词语,更控制不了词语中的情绪。那些加了后缀或尾音的词如羽毛般飞起来,让整个乒乓球室变成了战场,到处是遍体鳞伤的废人。
  曾莉莉像被霜打,整个人都蔫了,脸上显出浅度的恶心,榆树叶儿形状的眼里盛满伤心。她眼看佛像当面坍塌,充满绝望。她不断撇嘴,像一条鱼正被刀去鳞,从齿缝间发出嘶嘶声。疼痛并不遥远。女生能闻到体内的疼痛味越来越浓。原来,她和他完全不是一类人。
  她甚为羞愧,忍无可忍,终直言不讳:“我越来越烦他了!”
   迷恋如云雾般散去,真相如山峦般凸现。曾经“人见人爱”的老班彻底变了,一点也不像在学校时那样。老班真是懒惰成性,根本不在意学生到了工厂后的精神状 态,只知一味打压,试图让学生们驯服。他和学生之间的冰凉已不是薄荷和清凉油,而是寒冬腊月的铁柱。他总是训斥学生,甚至将训斥视为习惯。(若学生流失太 多,他的提成会变少,也难以向校长交代)。所以在饭堂,看到男生试图鼓动女生回校时,他触电般跳起,刷拉板起脸,即刻就开骂。
  所以他一进饭堂 便如瘟神莅临,曾莉莉即刻起身,迅疾离去,不管吃没吃完。“懒得听他说话哦”“饭菜都变了味道哦”。女生理解男生为什么想造反想回家——累得浑身疼!那种 疼像是皮给人活剥了,肉的毛细血管和神经网络直接蹭在砂布上,一动就触电般得疼。要像病人般岔开两腿,加起胳膊,支起脖子,扎着架势走路,才能让疼稍微缓 解些。
  老班训完话后,学生们并不解散,反而将劳务公司的代表(穿棕色西装的男人)团团围住,不断发问。
  “你说的两千九,怎么又变卦了?”
  棕西装反问:“你不吃饭吗?你不交社保吗?这些钱都要扣啊!”
  “那你以前怎么不说清楚?”
  “吃饭交钱还要说吗?!”
  “我这个月每天都加班,能拿多少?
  棕西装沉吟:“两千五吧!”
  嘘——!一片哗然。
  学生们的意思不是说要纠缠两千九,而是——劳务公司原本许诺的是两千九,没说要扣饭钱和社保。工资虽然还没后兑现,但车间的活太苦太累,学生们人心浮动,暗地里互相串联,商讨着如何逃走又不被抓住把柄。
   学生对劳务公司的怨愤情绪越来越强,简直像啤酒泡般丰富,接近炸裂;而老班又不断向学生施压,甚而威胁。老班是何时自我修剪成哈巴狗的?是校长的密令加 工厂的提成让他如此惊变?但从表面,丝毫看不出他遭受过任何暴力之伤害。而他瘦了一圈,不像初那样亢奋和神采奕奕,却像是被一种不爽利的暗黑情绪包裹, 易怒如火药桶。
  有个黄发男生挺身而出,和棕西装吵了起来。那男生的声调越来越激越,两眼眦裂,五官都扭到了脸外,头发根根竖起。男生们原本只 是一丁点情绪,现在,如同一管水压极大而出口极小的龙头,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锐和力度。男生的脸上充满粗野,眼冒凶光,不断把手伸向钥匙链——那里,挂着 把小匕首。棕西装像被戳到痛处,弹簧般跳起,眼睛要爆出眼眶。
  这时,从我和曾莉莉所站的位置看出去,视线中的老班原本仰着脸站在人群中,却突然转身,静默地迈着松垮大步,陡然消失,像老虎不和兔子一般见识那样。
  ——啊?他溜掉了?!
   像在心里已做出了某种判断,这个男人,丢下这个火爆戏台,自己走向出口,完全不在乎台上的高潮。老班就这样辜负了大家。那一刻,曾莉莉深深地看着男人的 背影,像要一直透过衣衫,看到他的心脏。她已看透了那些隐蔽行为,那么漫天谎言,那么明暗交易。她把他的残忍看得那样透,透到足以让她从此死了心。现在, 她像磁场互斥的绝缘体般避开了他。那曾经有过的千丝万缕,都被斩断。而舞台中央的两个男人,依旧傻愣愣眼对眼。半空中飘荡着火药,一擦就着。
  “啊……!”曾莉莉的眼里打出一道闪电。就像给捅疼了某处那样,她突然拉起我的胳膊:“快走!快走!”她像兔子般飞奔,直窜到B栋楼下才松开手,大口喘气。我发现她像抽了筋剔了骨般绵软,鼻息像一条拨开草叶穿行的小蛇,窸窸窣窣。
  她瞪大眼:“刀!有刀!”
  我说我看到了,是把小匕首。
  女生惊魂未定:“男生们都憋着一团火,什么事都能发生,咱们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暴力冲突借助的是体力,身体纤薄的少女无法胜任,本能地选择了逃离。而男生的骨子里潜藏着反叛。他们有的是勇气和体力,可以从从容容地肉搏。他们不忌讳 脸上和身上有伤疤,甚至得意于那伤疤所释放的冷峻。所以工厂讨厌男工,尤其讨厌青年男工,将他们视为危险的代名词。男工的体内蕴藏着激情或堕落的能量。他 们像咖啡,有着热带性格,能把情绪推向极致。
  其实,已有两名男生逃了回去——当各种理由都遭拒后,他们采用了原始的办法:不告而别。他们消 失后,留下的不是震惊涟漪,而是沸腾火山。那两个未曾谋面的男生让我想到越狱——那些在熨斗形放风场里来回踱步的罪犯,终于,在想破脑袋后,想到了一招。 老班感到惊骇,是因为他从来不曾把这些学生当成一个完整的人,而把他们看成是“小于一”的孩子。老班的恐慌来自控制失灵。他从来没有反问过自己——学生为 什么想走?从表面看,工厂和学校差不多,但这里的压抑是活生生的。压抑笼罩着电子厂上空,让这里变成卡夫卡式的小宇宙。于是,调皮的男生便翻墙而逃,将这 座铸铁动物园丢在身后。
  我担忧:“你们也想走吗?”
  女生一脸惊骇,连忙摆手:“不走不走!”“一定要坚持到结束!”
  若提前返校,“学校虽然不会开除你,但会暗中整你,会整得你很难受,还不如在这里干下去!”现在,曾莉莉目标明确:再坚持两个月,安全返校,安全毕业。
  同时——臀部不能变形!不能让那里失形松坠(所以她在拉线前操作时从不驼背,脊椎似钢制般挺立)!
   这一个月,她对老班失望透顶到“看都不要看见”——这样的语言属于十七岁,它是无忌的后果,更是冒犯、唐突和不圆滑,有着孩子般的莽撞。那男人的行为让 她无地自容——完全是虚张声势。我记得次见到她时,她用那样的眼神追索他!那时,她开口闭口都会提到他。而那种至清无鱼,几近童话的感情,现在,已彻 底枯萎。因为那曾经的甘甜,才衬出现在疼痛的剧烈。她对他的失望不是来自一个清晰的事件,而是滚雪球,愈滚,厌恶感越大。
  曾莉莉叹了口气。那气极轻极弱,如细细的一缕烟云在我的耳膜擦过,却像一根木棍杵进心窝,钝痛随之而来。
  “曾莉莉你别叹气,你还是个孩子,叹气是大人的事哦。”
  女生反驳:“谁是孩子!我都十七了!”然后,又绽开一个十七岁无心无肺的笑。
  而我清晰地听见青春的花叶在她身上缩卷枯萎的声响。
   工厂生活带来的疲劳和疼痛终究会慢慢平复,而在心上刮擦出的伤口,却终身无法愈合。像那些服役归来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心灵不曾被服从的约束衣摧残。在异 乡度过的工厂生活,终,将化成血化成骨地长在她的身体内部。她将继续做一名学生,直至毕业,但却已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但她依旧是美丽的。当少女的毛躁被 镂剔一净后,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成熟。
  和女生告别后,我抬起头,发现夜空如洗,月是细细的一牙,周边的亮斑闪烁如炬,夹杂在大王椰的树 冠间。原来这个时候的星斗,竟比以往所见大出数倍。我一直认为电子厂的大王椰长势过于良好,每一片叶子都大得不可收拾,没想到,连星星都会肿胀至此。我听 到自己的呼吸浊重,好像我置身于一个微型而又畸形的大海深处,好像我所见到的各类事物都因被盐的过分侵蚀而异常硕大,好像无论多么艰难和疼痛,各类事物总 在努力对抗变异,力图保持严谨的对称美学。
  ……啊,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