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春    夜

----------------------------------------

新干线越过多摩川桥进入东京都内时,暮色将临。

秋叶大三郎喜欢黄昏时刻的东京。将近6时,高楼大厦和商店街已华灯初上,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大多只亮着小灯。此刻大都会的白天正向黑夜转变。

虽已到4月初,因云彩覆盖着上空,天黑得较早。不久,西边刮起了微风,吹散了云彩,只有那一带染成了红色。

下午,从京都启程时已开始下雨,不过雨层云越过箱根来到东京尚需一段时间。

秋叶一个月两次去京都的大学讲课。回来途经品川市中心,两边的高楼大厦令人感到压抑。回到东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常听人说“东京人没有故乡”。看到屹立在夕暮中高楼大厦的雄姿,令人觉得这都会也是值得怀念的故乡。

用玻璃幕墙覆盖的大楼的一角映照着暗红色的夕阳,眺望着这黑色和红色相交的景色,秋叶考虑抵达东京站后该做些什么。

径直回到位于涩谷的家未免有点遗憾,匆匆越过这充满春意的大街也太可惜了。难得走过东京的市中心,先找个地方吃点饭、喝点酒再回家。

然而一个人独饮又太乏味,常去的酒店中不能说没有可以谈话的厨师,如果人家正忙着,会添乱的。

秋叶眺望车窗外,住在东京站附近的朋友的面孔一个个从他脑海里闪过,他们尽是些五十岁左右的壮年人,都忙于工作。抵达东京站后给他们打电话,不知在不在公司。即使在也不一定有时间。

想到这里,秋叶后悔离开京都时没有给他们打个电话。他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他看着有乐町的霓虹灯,脑海里浮现出能村平太的脸庞。

能村是秋叶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现在在一家家电大公司任广告科长。对专搞文艺评论、在大学兼课的秋叶来说,能村是其他领域里的人,但两人比较合得来,常常在一起喝一杯。

“虽是大忙人,能村可能在。”秋叶自言自语地说,一边回想着能村身后的那个女子的面孔。

名字忘了,但那女人柔弱的样子给他留下鲜明的印象。

 

列车6时18分正点到达东京站。秋叶身穿茶色套装,肩头搭着围巾,右手提着小型的旅行包踏上站台。

4月正值新学期开始,新入学的大学生和陪他们来的母亲们格外引人注目。在站台的中段,一群欢送调动工作的同事的人们围成一圈,互相道别。

秋叶从这些人群中穿过,下了台阶,在检票口左侧的电话亭前停下脚。

他查询了能村平太公司的电话号码,拨通电话,能村正好在。

“此刻我在东京站,今晚你有空吗?”

因为是心血来潮,不知道对方的情况,秋叶不得不采取低姿态说话。

“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位客户的招待宴,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不想这样乏味地回家去。”

“过了8点,我就有空了,你能等一等吗?”

8点,还有两小时,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行,我等你,在银座如何?”

“当然可以,我就在附近。”

“那孩子那儿怎么样?就是有点乡下气、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的那位。”

“弱不禁风的样子?”

“想吃酱鲐鱼的那一位。”

“啊,明白了,你说的是里美。她怎么啦?”

“在她上班的‘魔吞’等你,可以吗?”

秋叶突然说出俱乐部的名字,能村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对里美有意思吗?”

“不,只是上一回你说的事倒挺有趣的。”

秋叶指的是上一回能村请里美吃饭的事。那天能村没有特意请她,只是随便说了一声,里美马上就说想吃酱鲐鱼。

“除了车站后面,或大学附近的小饭馆,银座一带根本找不到吃酱鲐鱼的地方。”

能村对里美不由得尴尬一笑。

秋叶听了能村的叙述,稍有触动。

在时髦女性云集的银座,很少有女子说想吃酱鲐鱼的。秋叶当时对里美的朴实颇为欣赏,事情到此为止。

在银座林阴大街一角,有一家专售外国高级名牌商品的商店。“魔吞”就在这家商店的六楼。

“魔吞”的出典是Manon Lescaut,取谐音“魔吞”,意为可以吞食任何东西的魔怪,这块招牌符合银座的气氛。这儿的女老板是位圆脸、富态的人,酷似主演《情妇玛侬》的影星赛西里·奥布里。

秋叶从电梯出来,站在“魔吞”跟前,将视线移向右边的小小的文字牌。

“魔吞”实行会员制,来店的客人要按文字牌的暗语。

“临风飘摇的羽毛……”秋叶嘟囔道。

“临风飘摇的羽毛……”这暗语出自威尔第的“女人的心像风中的羽毛般善变……”按下这几个字,门就开了。换句话说,明知女人的心善变,也要进来。

“魔吞”虽叫俱乐部,里边只有两间雅座。中央设S形的长吧台,客人坐在两侧,中间用柱子和酒瓶架隔开,互不干扰,较为隐蔽。

夜间俱乐部虽是男人们游玩的场所,但一进门有些紧张。侍应生见客人进门,就过来行礼“欢迎光临!”先来的客人回过头来看,这时往里进的人们的表情是各种各样的。

有的人似乎有点羞涩,耷拉下眼皮;有的人自以为是这里的常客,挺直腰板堂堂而进,一边搜索大厅里有没有自己的熟人。

秋叶尽量作出自然的姿势走进去。

能村带他来过两次,不能说是熟客,秋叶有点紧张。

“您自己吗?”

“待会儿能村也来。”

一听到能村的名字,侍应生会意,带秋叶去S形吧台的里边的座位。

“酒水算在能村先生名下,可以吗?”

说着,侍应生准备了冰块和矿泉水。还不到8点,店堂里十分热闹,或许是因为这儿雇佣了许多年轻的女子。

客人坐下后,在服务小姐未来之前是沉不住气的,特别一个人更无所事事。这时,许多人掏出香烟来打发时间。秋叶刚衔上香烟,听到后面有人喊道:

“对不起,您来了!”

回过头一看,女老板掏出打火机给秋叶点燃了烟。

“稀罕,您自己来的吗?”

“不,和能村约好,他8点钟来。”

“谢谢,您是……秋叶先生吧!”

只和能村一起来过两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真不愧为老板。

秋叶从西服口袋掏出名片递上。

“今天由我付账。”

“能村先生不会怪罪吗?反正他每晚必到。”

“不,今天是我约他来的。”

女老板笑了笑,点点头。

女老板看上去三十刚出头,在众多的年轻女子中,只有她穿着和服,显得沉着、大方。脸庞不算太美,但从丰富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的精明来。

“承您特意光临,真叫人高兴,您有没有特定喜欢的女孩子?”

“那倒没有……”

秋叶慢吞吞地衔上香烟,若无其事地说,

“上次是一个名叫里美的女孩子。”

女老板向侍应生招招手,吩咐里美到这儿来。

“秋叶先生是大学老师,是不?”

“算是吧。”

名片上印的是“大学教师”,而本职工作是文艺评论家,在这样场合就不必多解释了。

“可是,大学教师是不到这儿来的。”

“那倒不见得。”

女老板口头上虽然否定了,但内心确实这样想的。

“里美,在这儿呢!”

被侍应生带来的女孩子显得有点困惑,低下了头。没错,就是上回的陪酒女郎。

“请慢慢用,我失陪了。”

女老板站起来走了,只剩下秋叶和里美两人。为了掩饰自己指名让里美来陪酒的羞涩,秋叶干咳了一声,再度注视里美。

今天里美穿着一件有白色胸饰的黄、茶色相间方格连衣裙。

上次来时,里美穿的是灰色连衣裙,此刻变得漂亮大方多了,或许是老板要她好好打扮一番。

然而方格连衣裙显得有点土气,白色胸饰乍一看像孩子的围嘴。秋叶跟她还不熟,不好意思随便表示自己的看法。里美个子不高,这副打扮在街上行走,多么像刚从乡下来的女大学生。

秋叶内心苦笑一声,这孩子只配吃酱鲐鱼。

“上次我和能村一起来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坐在那边。”里美指了指身后包厢。

那次秋叶坐在里美身旁。

乍一看,很不起眼,看着看着,发现里美五官端正,鼻子和嘴都很小,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秋叶喜欢的是里美肌肤白净,她那没化妆的脸庞和端着酒杯的手指白里透亮。

“你是不是贫血?”秋叶半开玩笑地说。里美认真地摇摇头。

里美肌肤白净,小巧玲珑,和上一次印象相同。

“你是新来的吗?”

“才一个月。”

“那么上一次是你来这儿的第二十天?”

秋叶和能村上次来的时间是在十天前。

“初次来银座吗?”

“是的。”

“出生地?”

“北海道。”

秋叶会意地点点头。皮肤白净、说话不俗气是北海道女子的特点。

“喝点儿什么?”

里美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瓶。这时,秋叶窥见她从耳朵到脖子的线条,发现她的耳朵特别白,头颈上的汗毛像枝形吊灯那样透亮。

秋叶边看边在脑海里描绘,白净的耳朵染成红色的情景。里美自然不会想到秋叶在考虑什么。

威士忌兑上水后,里美便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秋叶想这高额的消费,应该从女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服务,但此刻要求里美,似乎太残酷了。

“你住在北海道什么地方?”

秋叶为了掩饰无聊,衔上香烟。里美擦火柴,一连擦了三根也没擦着,看来她还没学会。

“在函馆。”

“函馆?那儿净出美人。”

秋叶曾听说,从函馆、松前到江差这一带是北海道美人多的地方。他曾去过函馆,一下火车,在车站前卖蟹的女孩子的脸蛋个个都很漂亮,令人吃惊。

“你从那儿直接来东京的吗?”

“不,在千叶待了一段日子。”

“现在住在哪儿?”

“胜閧①桥前面。”

在银座打工的姑娘大多住在青山或四谷,靠银座近。房租比较便宜的下町一带住的人也多起来了。

“是公寓吗?那房租相当高咯。”

“是店里的房子。”

“对,现在很多店都提供住宿。”

两人说着话,秋叶考虑如何与里美单独会面。这事儿不用跟能村打招呼,选择他不在这儿时容易成功,但一想张口就有点紧张。

和俱乐部、酒吧的女孩子约会,一旦遭到拒绝该怎么办?因为里美才来东京一个月,是没有经验的姑娘。

秋叶自己也发愣,因为对方太年轻,不能不有所顾虑。

上次来时,里美说她二十三岁,自己已四十九岁,像父女俩。同这样年轻的姑娘打交道,秋叶还是次。

“胜閧桥?上班得二十分钟?”秋叶心不在焉地问道。

“夜里马路不挤时,十分钟就可到家。”

“你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吗?”

“是的。”

里美干这一行还不久,回答简洁,接不下话茬。秋叶晃动着酒杯里的冰块,问道:

“有没有男朋友?”

里美摇摇头,这样认真地否定,应该认为她回答是真实的。

“三顿饭都在外面吃吗?”

“不,大多数自己做。”

“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

说到这里,里美似乎不想再回答了。

“再来一杯,怎么样?”

秋叶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递过去,里美接过酒杯,倒上威士忌,兑上水和冰块,用玻璃棍搅匀。

秋叶欣赏她那搅酒的动作,似乎在说别人的事,问道:

“下回我们一起吃顿饭如何?”

里美顿时停下手来,不解地看了秋叶一眼。

“请你吃你喜欢的酱鲐鱼好吗?”

“真的?”

“当然真的。星期六或星期天,即使平日也行。”

里美依然不可思议地瞅着秋叶,在灯光反射下,从近处看,里美的脑门有点突出。

“怎么啦?”

“太突然了,我连想也没想过。”

“可笑吗?我是认真的,本星期六如何?你有事吗?”

“不,没事儿……”

“那好,星期六下午6点钟,在你熟悉的地方见面。”

“我只熟悉这一片地方。”

“N大饭店总该知道吧?6点钟在那里的咖啡厅见面。”

正当秋叶叮嘱时,能村出现在门口。

能村个子并不高,挺着大肚子,给人印象是个彪形大汉。他迈着八字步走过来,朝秋叶挥挥手。

秋叶已经看惯了,并不觉得异样。陌生人一见到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至少不会把他看作是家电公司的广告科长。其实仔细一看,能村长着娃娃脸。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好管闲事,业内人士对他颇有好感,上司也十分赏识他。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你那边的招待会结束了吗?”

“我只是露了一下脸,就溜出来了。散了会,人们或许会来银座喝一杯,但不会到这儿来的,放心吧。”

“来一杯兑水的威士忌怎么样?”里美问道。能村这才发现里美在秋叶身旁。

“嗬,来得正巧。”

里美不知他指的什么,默默地给能村的酒杯里倒上水。

“好久不见了。”能村举起了酒杯,改口道。

“十天前还见过面来着。”

“今天我乘新干线从京都回来,见到黄昏的东京街头,觉得立即回家太可惜了。”

秋叶说罢,里美抽身想坐到两人中间。

“不,不,不用了,你就坐在那儿得了。”

能村挥挥手制止了她。

凡是两个客人,陪酒女郎得坐在他们中间。这是不成文的规定。能村制止她,不让她挪动,为的是让里美一直坐在秋叶身旁。别看能村是个大汉,却十分细心。

“能村先生,在哪儿玩够了,跑到这儿来歇歇脚。”

女老板一阵风过来,坐在他们中间。

“今天秋叶说要来这儿,我来陪陪他。”

“原来如此。”女老板故作惊讶,看了秋叶一眼。

能村一到,秋叶就沉住气了,他不必介意周围的人,可以轻松地喝酒。总之,一个人独饮和两个人对饮,气氛不一样。

能村故意和女老板大声说话,好让秋叶和里美亲近亲近。待女老板一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那儿怎么啦?”

“没怎么……”

“算什么事啊?”

能村好像很扫兴,回过头来和另一吧女搭讪起来。

和能村一起喝酒有一个好处,说话可以随便些,不拘束。跟他说话,不必用敬语,无须小心翼翼。

秋叶发觉自己喝酒的速度比平时快。自从看到黄昏的东京后想喝酒以来,总算如愿以偿了。

秋叶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这时领班过来,让里美到另一桌去陪客。

“对不起……”

里美站起身来,在邻桌和吧女说着话的能村回过头来。

“怎么啦?要走吗?再待一会儿不行吗?”

里美一愣,不知所措。秋叶见状道:

“走吧,没事儿。”

“可是……”能村放心不下。

秋叶轻轻地挥挥手道:

“没事儿,我已经和她约好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

“刚才你没来之前,我已和她约好星期六晚上见面。”

能村愣了一下,瞅了瞅秋叶笑道:

“你不愧为情场老手,真快!”

“哪里,我很久没和这种人约会了。”

“真的吗?随你的便。”

能村随意地说,拿着酒杯伸过手去。

“来,干杯!”

“这又为什么?”

“为秋叶大三郎新的恋爱干杯!”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

对里美与其说恋爱,不如说关心。换言之,就像上山偶然碰到了梅花或樱花,仅此而已。这话即使说给能村听,他也未必能理解。

“你说你独自上这儿来,我就觉得奇怪。”

三十分钟后,两人离开“魔吞”。下午从京都出发时下的雨,到了晚上10点,渐渐地蔓延到东京。

秋叶和能村撑起从“魔吞”借的雨伞,向银座大街走去。径直来到在大楼地下室的“茧”酒吧。茧酒吧面积仅仅13平方米,由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板和一位学话剧的女研究生两人经营。秋叶早就和她们熟识了。

能村坐在靠近入口处的吧台前,要了一杯威士忌,急不可待地问道:

“你真的和那女孩子约好了吗?”

“当然真的,你觉得可笑吗?”

“我并不觉得可笑,可是那孩子……”

“你想说她土气、不机灵,对不对?”

“平时你对女人很挑剔,这回怎么啦?”

听了这话,秋叶便不反驳了。

“你说的是实话,这孩子在店里不起眼,可是脸盘长得不错,皮肤细嫩,才从乡下来的只能是这样。让我打磨打磨她,肯定会非常出色的。”

“你想把她打磨成金刚钻,是不是?”

“能不能成为金刚钻,目前很难说,至少不会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能村不由得一怔,叹了口气说道:

“你打算做打磨的工人咯。”

“话不能这样说……”

实际上此刻秋叶对里美还没有多大热情。

“那孩子很瘦弱,正是你所喜欢的。”

秋叶一向喜欢身子瘦削、个子不太高的女子,能村则喜欢体态丰满、处世精明的女人。各有所好,互相承认这种差别,绝不对对方喜爱的女子动情,是两人长期保持友谊的原因之一。

“不过你已经到摆弄盆花的年龄了。”

“盆花?”

“是啊,你这把年纪了,还想去打磨乡下来的姑娘。”

两人脸对脸谈论着,女老板觉得奇怪,从吧台里面走过来:

“两位如此认真,谈论工作吗?”

“不,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一位近来喜欢上一个女人。”

能村说罢,女老板“呃?”了一声,发狂似的喊了起来:

“秋叶先生,这是真的吗?是哪儿的女人?”

“刚从她那儿来,已经和她约好了。”

“喂!别多嘴!”

秋叶制止他,能村不予理睬继续说:

“老板,长得和你一样,很瘦弱,胸部平平的。”

“讨厌!”

“喜欢吃酱鲐鱼。”

“什么?那是位什么样的人?”

“很年轻,才二十三岁。”

“呃!秋叶先生,您快当爷爷了。”

秋叶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女老板没理会他,换了一只烟灰缸继续说道:

“上了年纪的男人都喜欢年轻女人,哪怕握握手也就满足了。”

“他可不想光握握手。”

“那就搞大了。”

“啊,真厉害。今年专搞这个女人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逗着秋叶。

“那好,为了新恋爱的成功,干杯!”

女老板给自己的酒杯倒上白兰地,和秋叶、能村干杯。

“还是做男人好,不管多大岁数都能谈恋爱。”

“别这样说,说不定嫌她太土气,只是请她吃顿饭而已。”秋叶道。

“请她吃酱鲐鱼吗?”

“对方喜欢,那有什么办法。”

“你得小心点,下一回不知道她又会说吃这个吃那个的,让你招架不住。”

秋叶以前曾听说过和银座的吧女打交道,后倒了大霉的故事。可里美不像那种贪得无厌的女人。

“你请里美吃饭,那么过去的那些女人会怎么想?”

“过去的女人?”

“秋叶先生的女人还少吗?”

“光是吃顿饭,不至于出问题吧!”

秋叶想起了田部史子,和她交往已近四年了,秋叶和其他女人吃顿饭,她不至于吃醋吧。

离开地下酒吧已经11点了。入夜下了雨,客人都提前走了。以往11点半以后才打烊,今天乘出租汽车的客人特别多,排起了长队。

能村问再去转一家如何?秋叶拒绝了他,上了出租车。如果自己求他,能村一定会答应奉陪的。明天能村因工作关系还得去打高尔夫球,秋叶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了。

倚在车窗旁,秋叶眺望银座灯光下的雨景,不由得叹了口气。

早晨离开京都的旅馆,到泉涌寺附近的窑厂转了转。在大学讲完课后,立刻乘上新干线,黄昏时刻到达东京,忽然想喝酒,约能村去了“魔吞”。在那里和里美定好约会,又转了一家酒吧。

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工作,这漫长的一天打发过去了,秋叶感慨不已。

为什么感慨?难道是从京都至东京的移动过程中情绪不稳定,还是因为要和年轻的女子约会?

“简直是……”

秋叶眺望雨中的霓虹灯,嘟囔了一声。

此刻冷静地考虑,感到有点惭愧,为什么会对这样年轻的姑娘感兴趣?能村感到愕然是有道理的。

难道突然着魔了?为什么要想去“魔吞”?银座一带熟悉的酒吧有的是,为什么单单去了仅去过两次的“魔吞”?这事非同一般。

这么说来,还是一开始就想到了里美。

“喂,喂……”

秋叶嘭、嘭地敲敲自己的脑袋。

“你真的喜欢那姑娘吗?”

这是自己的事,可是自己也说不明白。说“喜欢”有点夸张,但也不只是想和年轻姑娘玩玩,弄到跟前好好看看,摆弄摆弄。

“这样的话,就像是摆弄盆花了……”

秋叶在昏暗的车里自言自语,觉得自己突然变老了。

 

秋叶家在涩谷南口,跨过246号线的南平台。离车站步行约有十二三分钟的距离,稍感不便。这一带是幽静的住宅区。

近周围楼房逐渐增多,秋叶家的西侧建起了一座八层的公寓。

他家地处东京都的中心,拥有三百平方米土地的住宅,得天独厚,要出让的话,可卖二三亿日元。

这样高价的土地,秋叶自然买不起,是战前在外务省工作的父亲置下的家产。秋叶只是继承遗产而已。

秋叶本来就没挣钱的才能,也不想拼命地去挣钱。托父亲的福,在继承遗产时卖掉在大矶的土地,才交了遗产税。

其实,这所住宅是秋叶的负担。固定资产税很高,庭园太大,得花一大笔钱来收拾。他想搬进交通方便、舒适的高级公寓。

然而,七十七岁的母亲还健在,她坚决不愿离开这个家。

“你要搬的话,你就搬,反正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母亲说。

秋叶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

现在母亲、秋叶加上一个女佣人,一共三口人。这住宅实在太大了。在这住房困难的东京,无疑是奢侈的烦恼。

四年前秋叶和妻子、两个女儿住在这儿时,并不觉得太大。离婚后妻子带着孩子走了。这宽大的空间难以保持平衡。

离了婚,突然觉得这家宽大了好几倍。

瞧着这宽敞的住宅,秋叶这才感到妻子出走残酷的事实。

然而秋叶对离婚并不感到后悔。

婆媳不和是事实,但根本原因在于秋叶和妻子合不来。

妻子是有钱人家出身,爱排场,个性强。她的想法正确与否另当别论,单单个性强也令秋叶望而却步。

离婚的直接原因是妻子有了外遇,这不过是种种分歧的一项而已。

事到如今,秋叶再宽容,也不能恢复过去那样的生活了。

回家晚了,秋叶必定从后门进,从前门进要开两道锁,太麻烦。

从后门进去,拴在后门边的猎狗珂罗凑过来摇摇尾巴。“珂罗”这爱称是女儿杏子起的。当时它还是个小狗仔,现在已是五岁的大狗了。

“得啦,得啦!”秋叶轻轻招呼一声,继续往里进。母亲11点休息已成习惯。五十多岁的女佣人12点以前也睡了。

主仆二人住在楼下,现已进入梦乡。秋叶穿过她二人的房前,上了二楼的书房。书房朝南,白天可以望见庭园,也可看到珂罗。此刻支柱上只亮了一盏生了锈的水银灯。

秋叶脱掉西服,解去领带。看到桌上的留言条。

 

下午3时:文英社村山先生来电话征稿。

下午4时半:武井教授来电话,说明天再来电话。

下午5时:东京电台来电话,要求采访,明天再来电话。

下午7时:田部女士来电话。

 

下午离开京都时,秋叶给家里打过电话。这是女佣人中村昌代所接的电话记录。圆圆的字,写得很工整。后一行,只写田部女士,指的是田部史子。

为什么昌代只写田部女士,内容没记,让秋叶去猜。

秋叶和史子加深关系是在与妻子分手后一年。史子原来是家大出版社的编辑,来秋叶家取稿时认识的。

当时史子三十七岁,现在已四十岁了,比秋叶小九岁,史子也是离婚的,有一个上初中的孩子。

因工作关系和这位女编辑相爱,秋叶内心稍有负疚感。好在不久,史子辞职,成了自由撰稿人。

史子说当自由撰稿人收入多些,也比较自由,工作好干些,秋叶却不以为然。

说不定史子和自己的私情暴露了,在出版社待不下去了。但这样的话,不会从史子嘴里说出来的。

秋叶穿上睡袍,横卧在沙发上。

书房相当宽敞,有二十多平方米,在书桌对面靠墙处有一套待客用的沙发,左边屏风后安了一张床。书房、起居室兼卧室,是男子汉的城堡。

秋叶拿起放在书架旁的白兰地倒进酒杯里。

和能村见面后,似乎喝得不少,但尚嫌不足。二十多岁时,经常从上午一直喝到下午三四点钟。近酒量差多了,然而夜晚喝到12点到凌晨1点也没事,因为第二天用不着上班。真可谓随心所欲。

喝过头了,影响第二天写稿子,到了下午就得慌慌张张地赶稿子。

今夜没什么事儿,可以马上休息,但毫无睡意,一个人喝着,情绪高涨。

“是不是见了那女孩子的缘故……”

秋叶自然而然想起了里美的容貌。这么一把年纪,怎么还有这样的闲心?

“喂,喂,不见得当真吧?”

秋叶瞅着杯子中琥珀色的白兰地,自言自语道。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当真?

“不管它,怎么都行。”

先不说喜欢还是不喜欢,秋叶觉得自己至今还有年轻人那样的心情,感到满足。正在倒第二杯白兰地时,秋叶忽然想起田部史子曾经来过电话,便拿起了话筒。

已经12点了,以前曾比这时间还晚给史子打过电话。有一次打过去,史子说深更半夜的把女儿吵醒了,但口吻却比较温和,并没有责难的意思。

秋叶按了电话号码,对方电话铃响了,传来了史子的声音。

“今天你打电话来了?”

“您又喝醉了,是不?”

史子的声音很低,却口齿清楚,渗透着史子的聪明。

“傍晚从京都回来后,和能村一起喝了一杯。”

“我明天去福冈,那位先生忽然约我去采访。”

每次出发,不管时间长短,史子总是事先告诉秋叶。

“本来我想让女佣人转达给您,没有想到是您母亲接的电话。”

母亲很少接电话,也许昌代听说后记在留言条上。

“你跟母亲说也没关系。”

母亲对秋叶的男女关系从来不过问,和前妻离婚时,母亲只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考虑好后再作决定。

“可是我只说旅行的日程,您妈妈不觉得奇怪吗?”

史子以前来取稿子时,母亲曾见过她两三次。电话里也听说过她的名字。母亲已隐约地知道他俩的关系,但母亲从不过问,也没有表示过意见。

母亲的生活方式是自己管自己,儿子归儿子,互不干涉。偶尔也表现出自己较强的个性,但说过拉倒,从不往心里去。

“在福冈过夜吗?”

“是这样打算的,休息一天就是星期六了,难得来九州,我想顺道去长崎看看。”

“你自己?”

“和女儿一起。”

秋叶想起了史子那上初二的女儿。她上小学时曾见过几次,长得很像史子,眉清目秀,很聪明。

秋叶对那孩子只是微微点点头,那孩子也不主动亲近他。

“天气可能要冷了。”

秋叶想象史子和女儿去福冈、长崎旅行的情景。光母女俩似乎太冷清了。

“您怎么啦?”

“不,没什么。”秋叶突然想起了离婚的妻子和女儿,若无其事地说道,“偶尔出去玩玩也很好嘛。”

“您一直在东京?”

“当然咯。”

“……”

史子不再吱声了。四十岁女人轻轻的叹息打破深夜的沉寂,但史子不是随便表达自己感情的女人。

春夜的微寒和夜晚的寂静似乎从话筒里传来。外面下着雨,却听不到雨声,或许被庭园里黑土吸收了。

“你已经休息了吧?”

“唔,刚躺下。”

秋叶脑海想象着躺在床上的史子的身姿。

史子外表较为冷静,但她的放荡不像她的外表,特别近一两年来,更为主动积极,也许到了四十岁的缘故吧。

“我也躺在沙发上呀!”

“别那样,会感冒的。”

“没什么,这样很舒服……”

刚喝了酒,身上并不觉得冷。一个月前还是漫长的冬天,令人觉得腻味,现在春天终于来到了人间。

“已经12点了……”

如果此刻提出要见她,史子或许会答应的。家里都有人,只能在外面幽会。实际上迄今为止两人都在外面找地方幽会,不过现在实在太晚了。

“明天几天钟启程?”

“我定的是中午的票。”

“这样的话,一直到星期天你都不在东京咯?”说到这儿,秋叶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约好了里美,“你不是去过九州好几次了吗?”

“福冈去过两次,长崎还是次去。”

“那边的樱花已开败了。”秋叶说。

史子没有作答,在短暂的沉默中,秋叶隐约地感到史子的感情在燃烧,于是沉重地说:

“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秋叶此刻没有欲望,或许喝多了,太累了。今夜就此休息吧。

“那好,星期天以前回来行吗?”

“当然行……”秋叶嘟囔了一声。这样说也许显得有点冷淡。

从一开始秋叶就不限制史子的行动。身体虽已结合,但史子的人身是自由的,去外地旅行只给秋叶打个招呼。秋叶也了解史子为人处世颇有分寸。有时忘了打招呼,秋叶也表示理解。

“祝你晚安……”

秋叶似乎没有更多话要说,向史子道了别,放下话筒。

 

星期六下午6时,秋叶来到银座某大饭店。推着旋转门进去,迎面是总服务台,右边是咖啡厅。

这家饭店地处银座酒吧街的中心,常有客人和吧女在此约会,今天是星期六,来喝咖啡的不多。

秋叶坐在靠窗户的座位,眺望着银座大街,要了一杯咖啡。在这个位置可以望见走过来的人。

她能来吗?秋叶半信半疑。

虽然约好,那天晚上里美只在能村到来之前应了一声。如果当真的话,应该事后再叮嘱一次,或在昨天打个电话。

秋叶不想过分强迫她,约好了又不来,只能表示遗憾,别无他法。

秋叶为什么不执拗地一再叮嘱她,一来因为里美太年轻,二来才当吧女不久。如果是个老手,年龄稍大些,那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对她讲了。

如果能村知道了,一定会说这不像你的为人。约一位小自己二十多岁的人吃饭,连他自己也感到磨不开。

以前有一位老前辈曾说过:“喜欢女人,首先要考虑年龄,年龄相差太大,像父女俩似的,自己就气短。”现在想起来,很能理解他的心境。

年龄相差大些,或许能和平相处。

秋叶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朝四周扫了一眼。

平时,这里的客人吧女居多,今夜只有两位年轻的女职员在交头接耳。

可仔细一看,里面有几对酒客和吧女。吧女离开了酒吧打扮得朴素些,然而一看便知男方的年龄比她们大得多。

“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别的咖啡厅吗?”

秋叶安详地喝着咖啡,没想到里美出现在眼前。

“对不起,您等了很久了吧?”

一看手表,正好6点,秋叶欣赏里美守信用。

“您不说6点钟吗?”

“坐下吧!”

今天里美穿着一件蓝色连衣裙,胸前照例围着一个“围嘴”,脱不了土气。

刚才秋叶瞧着这一对对幽会的男女,展开想象的翅膀。

一位非常潇洒的“大款”跟着一位颇为洒脱的女子。与此相反,一位看来不起眼,却很纯真的姑娘,身旁却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头。

这种组合极为奇妙、可笑。

现在,不知人们会如何看待自己和里美的组合……

女的确实比男的年轻得多。可是里美不像是银座的吧女,但又不像父女俩,或许被认为叔叔来看望从乡下来的侄女。

秋叶从沉思中醒来,问道:

“现在就去吃酱鲐鱼如何?”

“我不一定非吃不可啊!”

“你既然喜欢,我特地找了一家特别好的饭馆。”

刚刚听说里美喜欢酱鲐鱼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是因为在银座的酒吧。在其他地方讲这话却非常自然。

比起那些装腔作势要吃西洋大菜、生鱼片的女子来,老老实实地说想吃酱鲐鱼的里美坦率多了。

“在赤坂,坐车去。”

秋叶站起来付了账,离开了大饭店。

刚过6点,银座的夜景真美,令人神往。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大厦的间隙、路旁的花坛到处飘着花香,沁人心脾。

“你有没有和别的客人到外面吃过饭?”

“没有,今天是次。”

上了出租汽车,里美挺着腰板,显得很不自然,好像沉不住气。

“我也喜欢酱鲐鱼。”

“真的吗?”

“那是家母的拿手菜。”

“我妈妈也做得很好吃。”

“你妈妈身体好吗?”

“还好,在千叶。”

“爸爸呢?”

里美不作回答,轻轻地摇摇头。

赤坂的那家小饭馆在一木大街通往东京广播电台的小胡同口,是一幢木结构的二层楼房。楼下是吧台,楼上有两间小巧玲珑的雅座,很幽静。

秋叶不太信任大饭店的日本菜,客人一多,参差不齐的厨师一起下手,菜就变味了。日本菜讲究新鲜,大量生产是歪门邪道。

特别是鲐鱼,新鲜程度容易下降。新鲜的鲐鱼背一定要青光闪闪才行。

秋叶的父亲长期生活在国外,但他老人家爱吃日本菜。托父亲的福,秋叶打小就跟随父亲吃遍了东京有名的日本饭馆。偶尔还到筑地的鱼行去买新鲜鱼。

分了手的妻子不讲究做菜,购物就知道上超市买现成的。鱼是否新鲜,光凭目测难以判断,一定要用手去按按鱼肚子,看看有没有弹性,这是买鱼的起码常识。超市里包装好的鱼是无法判断的。

秋叶不知叮嘱过多少遍,妻子嘴上答应,就是不实行。

虽然是区区小事,但不能不说是两人分手的原因之一。

赤坂这家饭馆一切可以放心,店主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厨师,至今仍亲自操刀掌勺。

两天前,秋叶就预约好今夜来吃酱鲐鱼。

秋叶没说要“特别上等的”,只说:“请准备两份上等的酱鲐鱼就可以了。”

“遵命。”

“或许也有其他客人来吃。目前,水温较低,鱼的脂肪不会损失。”秋叶说。

“您放心好了。”老板说。

老板没想到,陪秋叶来吃鱼的是一位小姑娘,多少有点儿失望。

“还要点别的吗?”

“这孩子喜欢吃酱鲐鱼了,赶紧上菜!”

不知里美以前吃的酱鲐鱼用的什么酱,秋叶喜欢稍带甜味的酱,再放上一大把生姜末。

“好久没有做这道菜了,请二位品尝,近来很少有人点这道菜。”老板端上了酱鲐鱼。

“为什么现在人们不吃这样美味的鱼?”

秋叶这样说道,倒并不是为了讨好里美,而是出自内心。

“这道菜既便宜又方便,请用吧。”老板说。

里美没有在这样的饭馆吃过饭,待秋叶动筷夹鱼时,她才敢下手搛。她似乎在怀疑,这真是鲐鱼吗?

“怎么样?”秋叶问道。里美缩起了脖子答道:

“太好吃了。”

以前总以为里美的脸上缺乏表情,此刻看到她的笑容,多么天真无邪。也许出了“魔吞”,里美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和你母亲做的相比,哪个好吃?”

“都好吃……”

以为在饭馆问这句话,里美会说这儿的好吃,可她却说都好吃。这说明她难以舍弃母亲的手艺。秋叶喜欢里美的纯真和朴实。

“你是不是经常回千叶吃母亲做的酱鲐鱼?”

里美不作回答,暧昧地一笑。

秋叶开始犹豫了。如此深入地对女孩子问这问那,不知合适与否?结果还是继续问道:

“你母亲多大岁数了?”

“四十九岁。”

和自己同岁——秋叶听了不禁一怔。

“父亲呢?”

“五十三岁。”说罢里美赶紧补充了一句,“可他不是我的生父。”

秋叶点点头,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上啤酒。

看来,里美的母亲和另一男人生活在一起。里美的生父死了呢,还是在里美小时候离了婚?反正家庭比较复杂。

“再喝一点儿吧!”

“唔,我可以吃点米饭吗?”

酱鲐鱼就点米饭合适。

秋叶同时又要了鱼汤和咸菜。

里美无论说话、吃饭都是慢条斯理的。此刻吃着米饭,搛起一小块酱鲐鱼,细嚼慢咽,仔细品味。

秋叶瞧着里美吃得如此香甜,也想吃米饭了。

“先生,您也吃一点儿米饭吗?”

老板知道秋叶从来只吃菜,不吃饭,不由得一惊。

秋叶不知不觉也随和了里美的习惯。

“味道怎么样?”快吃完时,老板问道。

“好吃。偶尔吃一回真不错,要是老吃这个,你的买卖要亏本了。”

“不,没事儿,说实话,酱鲐鱼就是好吃。”

老板为人正直,这家店开在赤坂高楼大厦的夹缝中,没有点韧劲是开不下去的。

“过些日子,门口挂盏灯笼,写上‘一膳饭馆①’如何?”

秋叶和他开了句玩笑,走出店门。

店门前就是小胡同,来往行人摩肩接踵。

走了一会儿,里美郑重其事道了谢。

“让您破费了。”

“没什么……”

秋叶一时不知所措,只请她吃了一顿酱鲐鱼就郑重其事道谢。对她更有好感了。

“再喝一点吧?”

还不到8点,星期六的赤坂,夜市才开始。

“你还有哪家熟识的酒吧?”

“没有。”

里美诧异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紧紧跟在秋叶身后。

“以前银座有很多客人跑到赤坂或六本木来,近减少了。”

“这一带还是挺热闹的。”

“渐渐成为年轻人的天下。”

秋叶又回到一木大街,走进一座镶着茶色瓷砖的大楼地下酒吧。

这儿也是赤坂一带的艺伎们常来的去处,日本风味挺浓。秋叶喜欢这样的氛围。

秋叶选择里边的座位,和里美肩并肩坐下。

“你喜欢不喜欢迪斯科那样热闹的场所?”

“我不喜欢那样的喧闹,我受不了。”

这家酒吧用纸拉门隔开,墙角挂着灯笼,对这古色古香的灯饰,从乡下来的里美或许有些不习惯。

今天是星期六,女老板还没露面,只有一对客人。年轻人一般不喜欢这种风格的酒吧。来这儿都是些“上班族”的中年人,所以星期六晚上生意一般比较清淡。

“喝点儿什么?”

里美想了一下,朝四周扫了一眼说道:

“这儿有日本酒吗?”

“清酒如何?”

“我不会喝威士忌。”

“那么刚才你也不必勉强喝威士忌,喝日本酒好了。”

“可我不好意思张口。”

“那何必呢?按理说,日本酒可口。”

秋叶喜欢喝清酒,喝多了,第二天也醒不了酒。喝威士忌或白兰地,容易醒酒,但不如清酒可口。

“用酒壶还是玻璃杯?”

“用玻璃杯吧。”

女招待听了里美的吩咐,轻轻一笑走了。

用玻璃杯喝日本清酒是很罕见的。

秋叶就是喜欢里美的纯真和朴实。

“酒量比以前大了吧?”

“不行,一喝就脸红。”

里美双手摸摸脸颊,问道:

“您经常来这样的地方吗?”

里美所见到的秋叶,除了吃就是喝,所以会有这样的印象,其实秋叶并不那么游手好闲的。

“每晚来喝,那得花多少钱?”

秋叶嘴上虽这么说,而本心则是到死时花光用光。想归想,生活费、付给前妻的赡养费,每月的支出相当可观。幸好,除了工作的收入外,还有父亲留下的遗产,生活没有困难。他是吃遗产的公子哥儿。

秋叶对此感到内疚,但并不觉得羞愧,反正钱就是花的东西,早晚会花完。在继承父亲遗产时,秋叶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能玩得动的时候得尽情地玩。”

里美或许不理解这话的含义,但这确实是秋叶的真心话。

“这儿多幽静啊!”里美说。

或许酒起了作用,里美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里美的脸庞在这日本风味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妩媚大方。在“魔吞”那样的地方,灯光反射在镜面上,魅力减去了一半。

此刻在店堂右端的高高的灯笼映照下,里美的侧面轮廓分明。或许有点醉了,稍有倦意。里美把酒杯凑到嘴唇边,一只手轻轻地捋了捋头发,那动作优雅极了。

不多时,从脖子到耳朵根全都红了。

里美闭上眼睛,还是一口一口地喝,她那乌黑的睫毛遮住了下眼睑,模样美极了。当她放下酒杯的同时,睁开了眼睛。

里美自己对这些动作是无意识的。秋叶觉得里美像浮世绘①的仕女。她那天真无邪的脸庞上泛起了红晕,那缓慢地喝酒的动作增添了几分妩媚。

秋叶瞅着里美疲倦的表情,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该说的话都说了,再也想不出新的话题。实际上秋叶和里美年龄相差悬殊,能有多少话说呢?

往后,秋叶所希望的就是里美的身体。

不过现在还不到火候,即使提出来,里美也未必答应。通常银座的吧女只跟客人吃一顿饭就轻率地同意上床,那是不多见的。

秋叶并不焦急,不像年轻人那样急不可待地马上就想弄到手,克制不了自己的情欲。

此刻他已发现乡土气很浓的里美,还有妖艳的一面。

当秋叶约里美时,能村还取笑他,现在他发现自己的眼力没错。

如果谈到情欲,他和里美还需要更多接触。不仅在酒吧会面,请她吃顿饭,还必须在她心灵里留下更深的印象。

“再换一家如何?”

秋叶掐灭烟头,考虑下一步的去向。

和自己喜欢的女人加深关系,选定恰当的场所是十分困难的。

首先想到的是情侣旅馆,但突然带她去那种地方,目的很明确。过去有过关系的女人另当别论,初次交往就提这样要求肯定会被拒绝。假如一提情侣旅馆,立刻爽快地跟着去,那男的也扫兴了。

再喝多一点,东倒西歪假装醉了,硬拽她去,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做太唐突了,也不一定能成功。给对方留下坏印象,落得讨人嫌的下场。

找一个高雅一点、不使对方讨厌的地方合适了。推托工作忙,在市中心找一套高级公寓,或许能诱惑对方上钩。当然女方也会提高警惕,但比突然带她去情侣旅馆强多了。

近时兴一室的高级公寓,或许是供男女幽会用的。

听能村说,他的两个朋友合资租了一套一室的高级公寓。两人各有一把房门钥匙。在门的邮箱上设立“1”、“2”、“3”三块牌子。“1”表示屋里无人;“2”表示有人先来了;“3”表示和女人一起在屋里。如果出示“3”,另一个即使带着女人来也不能进屋。这时先来的人有优先权。

用数字作暗号,调整得体不会出问题。如果带着女人来了,一马虎没有出示“3”而出示了“1”,一小时后,另一个带着女人来,以为屋里没人,开锁进去,发现先来的男女躺在床上,那就乱了套。

秋叶想起此事,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里美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苦笑。

“对不起,请给点儿水……”

里美要了威士忌后,倦容满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