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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没有发表任何作品之前,已经想过一定要写一篇小说。

小说的主题、主线甚至主角我都不清楚,只知道开始的一幕必定是一场葬礼,一个父亲的葬礼,儿子刚好撒下一抔土,而视点居然是从下而上,看到零零碎碎的土扑面而来,破裂了一片蓝天。

因此,我知道那是我对我父亲的愤怒。他在我两岁的时候抛下了我们,跑到我至今依然觉得遥不可及的地方。他和我们的联系就是隔一段时间寄回来的家用,不够,不定,零碎得就像葬礼上的土。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已经不再愤怒。

在我刚满三十而又决定像他一样离开香港的一年,我以为我可以像另一个成年男人般与他对话。但他,已经变了老年人。他回信了,罕有地,说不想再想起

以往的种种,只想安静地度过晚年,因此,不想见我。

我 在不甘与不忍之间,始终没有轻举妄动。直到今年二月,我打了电话给他,竟然是因为我妈的死亡。我把消息告诉他,他大概也很错愕吧,然后问我,刚寄回来给我 们过年的家用收到了吗?半世纪的恩恩怨怨,一时之间,他如何承受而又做出恰当的反应呢?大概也不可能有任何恰当的反应。但我当时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的愤 怒,带着年年月月的重量,聚到我身体之颠。我的指头抓紧,我的舌尖快要裂开。

我姊姊看到了,把电话接过去,然后叫爸爸不要担心,我们会打点丧事,待一切办妥再告诉他。姊姊诡异地安静,对我说,这大概就是男与女的分别吧,女的,总是心肠软。

我不肯定我妈是不是心肠软。我只知道她必须以一种硬的姿态才能够过日子。毕竟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可以选择的姿态其实真的不多。妈很少谈到她的选择。有一次,在她没有八十也有七十的时候,她说,当时没有改嫁,真笨。妈从来没有说过追求

她的是怎样的男人,是一个还是两个还是几个。只是不断告诉我和我姊姊不想我们变了“油瓶仔”。有时候也想,假如我真的有个继父,我会不会因此少了一些对我生父的愤怒呢?我比较肯定的,就是我必须记住我妈大半生没有白过,因此,我才可以不太责怪我爸。

于是,我决定书写,证实她的大半生没有白过。

在我妈去世之后,我没有想过要写什么。终于执笔,有两个原因,一远一近。远因是有人送了一本书给我,是保罗·奥斯特的《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我每天睡前都看,但不出一两页就睡着了。有一次,我坐火车带了书慢慢地看,慢慢地,悲从中来。作者写的是他刚

去世的父亲。于是,我怀疑,我先前看一两页就睡着,不是因为我累,也不是因为书闷,是我逃避。而近因,就是《突然十年便过去》出版,编辑叫我写序。

我想,我妈,可能就是我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