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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克尔被罢免的消息传到皇宫时,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差不多是三点钟的光景。这位温和的瑞士财政官的名声是靠了不起的勤勉逐步逐步建立起来的,从来没有比近这个星期更加辛苦的了,就在这当儿,他被罢免的事好像就要发生了。


所有人现在好像都在户外: 他们乱哄哄地经过大街,在酷热的天气下气喘吁吁地穿过广场,来到公共花园,那里有两边长满了栗树的大道,还有通向奥尔良公爵寓所的很多小路。面包价格刚刚涨过。外国部队在城外扎好了营房。秩序已然成了记忆,法律控制不力而且不堪一击。法国卫兵已经放弃他们的岗位,回到他们的劳动同胞的利益中来,所有在幕后躲躲闪闪的人都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遭受关闭的贫血的脸上透露出夜里有关绞死的种种幻想,透露出其他大众的痛苦和终的解决方案;除此之外,太阳成了一块伤口,成了一只炽热的热带眼。


在这只热带眼下面,到处有人在喝东西,不断有人在发脾气。制造假发的商人、小职员、形形色色的徒工、换景师、小店主、酿酒商、布料商、制革工人、搬运工人、磨刀的、赶马的、明目张胆的妓女们,这些都是泰通威尔残留的人员。人群前前后后地来回移动,经受着因谣言和面临危险而导致的焦虑不安的冲刷,他们总是回到相同的地方;就在这一切正在发生的当儿,钟声开始敲响。


到现在,这已然成为一记玩笑,一场血腥运动,一次毫不留情的较量。人群里满是妇女和儿童。大街上臭气熏天。为什么皇宫应该侍候政治过程?经过胡同的时候,人们像猪一般在后院被骑在马背上的德国军人驱赶着,屠宰着。他们要等待这一切发生吗?国王在星期天要亵渎神灵吗?明天是个假日,人们可能在他们的非工作时间死去。时钟不再敲响。现在正是钉十字架的那个小时,这,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在这个时刻为了大家去死,真是恰逢其时;在1757年,我们还没出生之前,一个名叫达米昂的人用折叠小刀行刺过老国王,结果刺偏了。人们至今还在谈论他的临刑,还在谈论以惊叫娱乐的一天,还在谈论一场充满折磨的祭典。三十二年已然过去: 现在这里是刽子手的学生,为了xuexintusha之乐,他们做好了准备。


卡米尔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突然进入了历史。他正站在德·伏伊咖啡馆门口,他感到燥热,欣喜,因为人多,而且在挤压,他还感到有些害怕。他身后有人说,他可以试着给大家演讲了,于是一张桌子被推到了咖啡馆的门道中。有一会儿,他感到头晕。他靠着桌子,与此同时,很多身体把他包围了。他想知道丹东是不是宿醉了。是什么使他痴迷,使他整夜都不睡觉呢?他希望,他在一个安静漆黑的房间里,独自一人,但是,正如德·安东说过,那是他妈的处于水平状态。他的心脏在奔跑。他纳闷,那天自己是否吃过了东西。他认为没有。他感觉到,他会淹没在这个由汗水、痛苦和恐惧形成的、刺鼻的乌烟瘴气之中。


三个齐头并进行走的年轻人从人群中冲出一条路过来了。他们板着脸,手挽着手,妄图要使什么事发生。到目前为止,他亲临过的这些街头把戏够丰富的了,他明白他们的情绪和可能带来的伤亡后果。这三人当中,他认识其中的两位,但是第三位他不认识。第三位在高喊:“接武器!”其他人也在高喊同样的内容。

 “什么武器?”卡米尔说。他把正贴到他脸上的那一缕头发拨开,然后伸出一只手,摆出一副询问的样子。有人把一支手枪啪地放到他手中。


他看了看,枪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子弹上膛了吗?”


“当然上膛了。”有人又给了他另一把手枪。他感到震惊,如果此人没有用手指握住枪把子,他会把枪落下的。这是思维严谨的后果,是不让人们一边高喊廉价口号一边离开的后果。此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抓稳,那种枪容易对着你的脸走火。”


肯定就是今夜,他心想: 部队将会出动,要有逮捕、围堵,还有杀一儆百的做法。突然,他明白了从上周、从昨天起,局势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局势在后这半个小时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肯定就是今夜,他心想;他们好知道这个情况;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选择,惟有背水一战。


这个时刻在他脑子里操练得太频繁了,因此,他此时的行动都成了自动化的了。就像在睡梦中的行动一样,它们流畅连贯,时间掐得非常准。他在咖啡馆门口演讲过多少次了。他必须说出个短语、个句子,然后他才可以忘乎所以地去演讲;他知道,他可以演讲得比别人出色: 因为这是上帝专门为他储存的这点才华,像是盘子里剩下的后一口吃的。


他把一只膝盖支到桌上,然后爬了上去。他把武器兜了起来。听众已经在他的四周围了个圈子,像圆形大剧场的人群那般。此刻,他懂得了“人山人海”这个短语的意义;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海洋啊,这里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在大潮把他们冲到洋底之前都在用鼻子透气。然而,人们还是从咖啡馆楼上的窗户里,从四周建筑物里悬出身子,人数一直在不断地增多。他站得还不够高,或者还不够醒目。似乎没有人能够明白他需要什么,直到他开始演讲得上路了,他才可能使自己的声音被大家听到。他把两支手枪换放到一只手上,抵住身体,把枪捏成一把;这样,要是枪走火的话,他将会变成可怕的一团肉酱。可是,他觉得自己不情愿使枪有片刻功夫离手。他用左手,朝咖啡馆里有个人挥了挥。一张椅子递了出来,稳稳地放在他旁边的桌上。“你扶一扶好吗?”他说。他又把一支手枪换放到左手。现在是三点过了两分。


他把脚踩到椅子上的时候,感到椅子稍微滑了一下。他觉得,要是他从椅子上跌下来多有意思啊,可是,人们会说这是他的典型做派。他感到椅背被人抓住了,椅子也被稳住了。这是一张普通的用稻草做底座的椅子。要是他是乔治雅克会怎么样呢?他会直接从底座里穿过去。


此刻他站得高过了人群,站到了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微风带着恶臭从花园中拂过。又过去了十五秒钟。他能从人群中辨认出一些脸,有些惊讶,一旦惊讶,他就眨眼: 一个单词,他心想。有警察,有他们的密探,有告密者,有一直监视他几个星期的人,有同事,还有几天前被人群围逼、殴打、扔在喷泉里、淹得半死不活的共谋者。可现在是在消磨时光啊;他们身后有全副武装的人。在万分惶恐的状态下,他开始了。


为了大家,他指出警察把他们认出来了。他藐视他们,他说: 要么就尽量靠近;要么就开枪把他打倒,要么就争取把他活着带走。他给大家建议的,他给大家提供的,就是武装暴动,把整个城市变成一片战场。他已经(三点零四分)为开出一长串判处死刑的罪行感到有负罪感了。假如大家任由警察把他带走,除了法律规定给他的惩罚之外,他完了。因此,如果他们确实努力一番,他肯定会开枪打死一名警察,然后开枪自尽,并且希望自己很快死去: 之后,革命将在这里爆发。这个决定花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是在他创造不同的短语之间形成的。现在是三点零五分。现在,短语的准确形式并不重要。在他脚下正在发生什么事儿呢?地球正在爆裂。大家需要什么呢?需要咆哮。大家更宏大的目标是什么呢?答案不一。问问大家吧: 大家咆哮。这些人是谁?没有名字。大家就是想要人数变多,想要拥抱,想要抱成一团,想要人多势众,想要融化,想要从一个喉咙里狂喊狂叫。如果他不是站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要死了,死在他书信的纸页之间。如果他从这件事中幸存下来——算是死缓吧——他非要把它写下,写下这段为启发未来的人生创作提供启发的生活;他已经担心,他无法描绘这样的炽热,栗树的绿叶,呛人的灰尘,血腥的气味,听众的快乐和野蛮;这是一次驶向夸张的航行,这是一次低级趣味的征程。呼叫,呻吟和充满血腥的承诺绕着他的头在旋转,这里成了一朵猩红色的云,一块崭新、单薄、清纯的环境,他就在里面漂浮。有一刹那,他把手放到脸上,在他嘴角,他感觉到了那天上午被伯爵的戒指勾着的地方。只有那块地方,而不是别的什么,在告诉他,他依旧存活在同样的身体里,依旧拥有同样的肉身。


警察搜到了一张支票。几天前,在这个地方,他说,“这头野兽已经陷入罗网: 结果它的性命吧。”他指的是政权这头动物,他整整一生都在其之下生活的体制。可现在他却看到了另外一头野兽: 暴民。暴民没有灵魂、没有良知,只有手爪、脚爪和牙齿。他记起了在军士广场站上索尔斯先生的狗,在令人恹恹欲睡的下午悄悄溜出去捣乱。那时候他才三岁,他从老房子窗户那里斜着身子,看着狗把一只老鼠抛到空中,然后摔断它的脖子。没有人把他从这个情景中拉走。没有人给狗套上链子,没有人把它领回家。他对民众演说,演说地妥帖得体,他把身子往外,朝暴民那里倾了过去,一只手伸出去,掌心朝上,他令暴民着迷了,他哄骗他们,他利用他们。他丢了一把手枪,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这不要紧。血已经像大理石一样在他的静脉里凝固。他打算永远地活着。


到目前为止,整个人群声音嘶哑,用荒唐的东西在不停地编织各种各样的故事。他从桌子上跳到人群中。一百只手伸过去够他的衣服,够他的头发,够他的皮肤和肉。人们叫喊、咒骂、高呼口号。他的名字就在他们嘴里;他们认识他。喧嚣声是来自《启示录》里的恐怖、是释放出来的地狱,伴随地狱而来的是洗劫大街上的所有一切。虽然钟声已经敲过一刻钟,可是没人知道。人们哭啊。他们把他高举,把他扛起来绕着花园转啊。一声尖叫传出来,高呼着要拿叉子,随后,烟雾就在树丛中飘起。有个地方开始有人击鼓: 调子并不深沉,也不洪亮,但是有力,不动声色,带着一股狠劲儿。